近年来,青少年心理健康不断引发热议,每个相关话题都令人无比揪心:
流感频发的冬天,中小学生在医院里边输液边做题,有孩子写完作业后放声大哭,重复着“我作业终于写完了”,视频被上传社交平台时,成年网友感慨“孩子们好苦啊”。
校园里,前一堂课的老师还未离开,下堂课的授课老师已经站在门口,孩子们持续着紧绷状态,一刻不能放松,这是前阵子全民热议的“消失的课间十分钟”。
往前回溯,还有频发的“青少年自杀事件”。
15岁的胡鑫宇在离世前反复地说“(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郑州12岁女孩从32楼一跃而下,遗书上写着“我要自杀,天天作业作业”……
据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三年前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显示,我国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为24.6%。这意味着每4个青少年中,就有1个经受抑郁情绪的困扰。而近期发布的《2022年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则指出,青少年存在抑郁的风险,高于成年群体。
心理咨询师、家庭教育平台“少年大不同”创始人陈瑜曾将2022年描述为“青少年心理问题空前严重的一年”,到了此刻,她发觉,2023年才是她从业以来青少年心理问题最严峻、最显著的一年。
青少年心理健康没有好转,反倒“一年比一年严重”。陈瑜称,“孩子们不仅抑郁、焦虑,已经发展成厌食症、强迫症、双相情感障碍,甚至有强烈的自杀倾向。”
陈瑜做过多年记者,十多年前系统学习心理咨询,成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2016年转变职业方向从事家庭教育。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焦虑的家长和不快乐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为了了解今天的孩子为何不快乐,陈瑜发起“少年发声”项目,三年间与近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少年展开对话,并集结出版了两本书《少年发声》和《不被理解的少年》,试图让孩子们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为何而痛苦,我们经历了什么?”
陈瑜和孩子们的部分对话,被摘录进两本书里。
以下根据陈瑜的讲述整理。
当孩子病了:“我不想再上学了”
2016年,我还在媒体工作,已经察觉到家长们焦虑的苗头。那一年,我开始转向做家庭教育,先是面向家长,逐渐过渡到孩子身上。
一个不容忽视的趋势是:我不断看见越来越小的孩子出现了心理问题。
由于青春期和升学压力的影响,在过去,孩子们通常初中二三年级,才会有心理问题。但现在,很多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已经出现了具体的躯体症状,比如:失眠、厌食、焦虑、抑郁,甚至突发性失明。
不久前,我和一位家长聊天,她的孩子在四年级时出现突发性失明。她带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也非常震惊,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因为学习压力大而突然失明,以前只有长期处于高压环境的长途卡车司机才可能得这种病。
还有一个孩子,因为过大的学业压力,小学三年级开始非常焦虑,一上课就会呕吐、头疼、胃疼……这是焦虑症的躯体化表现,如果未来继续压抑内心,会逐渐过渡为抑郁症。
从心理视角上看,孩子们的病症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严重了。
很多孩子不仅患有焦虑或抑郁,严重的还有双向情感障碍、强迫症,这些病很难根治,不少人需要长期服药甚至吃一辈子的药。还有些孩子出现青少年精神分裂的症状,甚至有强烈的自杀倾向。难以想象,才十来岁的孩子们,已经病成了这样。
到了今年,孩子们不想上学的数量比往年更多。我身边的亲朋好友和工作中接触的家长,都说他们家孩子不愿意去学校了。有位家长告诉我,他家孩子想办理休学,校方反馈:现在休学量太大,每个学校都在申请名额,区里的休学名额很紧张,需要排队。
我听后哭笑不得,以前人们买房子需要抢,现在连休学名额都要抢了。
孩子们出现厌学情绪,与前三年的网课有关。上网课时,不少孩子会摸鱼、划水,导致成绩下滑。回到校园后,学校立刻组织摸底考,想给孩子下马威,这样的安排非常打击孩子的自信心,他们清楚自己考不好,返校后来不及应对的一轮轮考试,都让他们更加抵触读书。
不少学校出现“衡水化”趋势。无论是学习时长,还是教育方式,都向衡水中学靠拢。孩子们称,校领导去衡水中学学习经验后,带回来严苛的管理方式,让他们有些吃不消。
老师和家长塑造的同辈竞争感,也让孩子们压力倍增,把身边所有同学都看作自己的竞争对手。长期处于这种竞争状态下,心理压力会很大。
退出“竞技场”的学生并非都因为学力不足,相反,越来越多的“学霸”,因为焦虑、抑郁,而接连选择休学。
比如我在“少年发声”项目里遇到的一个初中女孩——小黎。
小黎从小成绩特别好,就读于上海名校,信奉“一天24小时,除了吃饭睡觉,都应该学习”。初中后,她的成绩下滑,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变得无比煎熬。初二开学的第二天,她爬上学校窗台,心里想着“我今天就死在这个学校里”。
好在巡逻的家长发现了她,将她拉了下来。
不去上学后,小黎依然很煎熬。她和我分享过一个梦:“我梦到上一届成绩不好的学生,被扔到尸体堆里。我是这一届成绩不好的学生,也差点被扔进尸体堆里了……”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学霸休学”样本。后来我碰到过大大小小的“小黎”们,他们有着几乎一致的成长路径:
他们是学霸,但不是天资卓越的“学神”,需要付出很大心血才能维持过去的好成绩。在小学阶段靠刷题名列前茅,升入中学后,当他们来到竞争压力更大的环境,遇到实力更强的对手,无法再获得好成绩时,他们会付出更多努力,如果努力后依然无法提分,内心会出现系统性崩塌,自我价值感被彻底摧毁。
“好成绩=好孩子=好未来”,这套价值观深深地根植在他们的心里。分数下滑带来的压力,以及周围的竞争感,让他们格外窒息,无法再忍受坐在教室里的每一分钟。
这种崩塌感并非因为某一次考试失利,而是他们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高中,内心积攒了多年的压力,像一根越绷越紧的橡皮筋,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被制造的学习机器:“第一代做题家和他们的后代”
因为学习压力而导致心理问题的孩子,背后大概率有一对只认分数的父母。
这和父母自身的社会地位、学历、收入水平并不完全相关,但在以下几类家庭里,父母狠逼孩子学习,导致孩子出现心理问题的概率比较高。
比如“考一代”家长,那些出生在县城、乡镇,通过考学进入一二线城市的家长,经过自己的多年奋斗,在城市扎了根,有房有车,也有体面的工作。
这类家长特别认同“读书改变命运”,因为他们的个人经历证明,这条路走得通,所以他们非常看重孩子的学业,让孩子早早在同龄人中抢跑。
但这类家长也非常不安,他们觉得自己拥有的一切,都靠努力获得。如果自己不努力,或者孩子不努力,未来很可能阶层滑落。即使他们看上去衣食无忧,内心依然有着强烈的危机感。
第二种是在学习上有遗憾的家长,他们曾因种种原因没有读大学,或者没有去读满意的院校,在学业上有未被满足的愿望,这份愿望被放在了孩子身上,他们想让孩子帮自己完成过去的心愿。
第三类是教师家庭,很多教师拥有双重身份,既是孩子的爸妈,也是孩子的老师,他们在家依然像是“老师”那样严厉,总觉得自己身为老师,如果教不好自家孩子没面子,所以对孩子的要求格外高。
此外,经济周期处于下行,就业形势不太好,导致“学历贬值”,社会普遍认为只有毕业于名校的孩子,未来才有前途,大环境也进一步加深了学习的压力。
经济下行的另一层影响是,如果父母在工作上有波动或面临失业,情绪会传达到孩子身上,孩子成了承接成年人情绪的容器。
穿梭于孩子和成年人之间,我深感今天的家长和老师,试图把孩子打造成听话、用功、考高分的“机器”。
机器只讲功能,存在的价值就是高效地完成任务。
就像最近大家讨论的“边输液边写作业”话题,哪怕孩子生病,学校会要求学生补完作业再返校,家长也要求孩子们不停地埋头做题。这是一个很诡异的现象,做出这种要求的老师和家长才是真的“病”了,他们向孩子传递出一种信号:
“学习排在人生第一位,健康可以往后靠。”
在家长和老师两方夹击下,孩子们找不到出路,会很绝望。
我经常遇到一种情况:某个孩子生病休息几天,因为不愿意补作业,抵触去上学。小小的作业问题,成了休学的导火索,真的不值得。
如果继续将孩子培养成“学习机器”,危害非常深刻。
孩子的身心健康会受影响,有些孩子每晚只能睡5-6小时,长期在疲惫、压抑的状态下学习,轻则烦躁、沮丧,重则焦虑、抑郁,在十几岁的年龄,活得非常老迈。
当他们的时间被学习填满,会丧失探索自我的时间。长大后,被问到“你喜欢什么?”“未来想做什么?”他们只能回答“听我爸妈的”,卷着卷着,丧失了自己对人生的思考。
成为“机器”,还损害着孩子的人际关系,读书时的同窗友谊是很珍贵的,但在强调高竞争、高压力的环境下,孩子们在学校里很难缔结真正的友谊。
长此以往,他们认为分数是自己的全部价值体现,重要程度超越一切。小时候,最重要的是分数,长大以后,最重要的变成了钱、名、利,似乎总有事物比“我”更重要。但即使追逐到这些,就一定能获得快乐吗?
一个人连身心健康都能舍弃,他整个人的底盘都是破碎的。
少年在发声:“请倾听我,请理解我”
当老师和家长试图将孩子制造成“机器”,孩子们只想被当成“人”来对待。人有情绪、有感受、有独立意志,这才是这一代孩子分外看重的。
发起“少年发声”后,我和100个来自全国各地、不同学龄段的孩子们聊过。
这一代孩子(指出生于2005-2015年前后),出生于互联网时代,在物质条件被充分满足后,会有很多精神方面的思考和探索。每个孩子所关注的话题都不一样,我跟孩子们聊的时候,像是跟随着他们的小火车,开启了一趟新的旅程。
访谈者中,八成孩子主动找到我。有些孩子在生活里找不到倾诉对象,只想找个人聊一聊;有些孩子碰到了自己跨不过的坎儿,周围的大人没能给他提供帮助,想让我帮他理一理思路;还有些孩子,希望通过自己的成长故事,让其他家长警醒和反思。
生活在一二线城市的孩子们,核心困境是学业压力和亲子关系,父母高控制,不让孩子成为自己,或者太忙碌,缺乏陪伴,他们有很多想法和需求,家长却不理解。
生活在县城的孩子们,有不少受困于同学关系,很多人曾被校园霸凌,此外,父母关系也困扰着他们。我采访过一个河南姑娘,爸爸妈妈常年在家打架,她觉得父母像两个“不得不住在同一个病房里的病人”,一辈子都和彼此撕打。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她非常不安,也影响她对亲密关系的看法。
有些家长经常向我抱怨孩子不上进、喜欢打游戏,或是整天板着脸,但在我看来,这背后的缘由,都是孩子们遇到困难了。
正如一位中学生说的那样:“如果不是真的遇到了问题,谁愿意‘摆烂’?”
这种时候,孩子们希望被充分地倾听、被平等地对待、被理解、被接纳。
倾听对于孩子们是蛮重要的一件事。很多受访的孩子,觉得家长不愿意倾听自己,他们说话时,要么被家长打断,要么家长压根没耐心听完。
其次是理解,理解背后有一层深刻的含义——听懂他们的弦外之音。有些被霸凌的孩子会问家长,“某某被别人打了,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其实这是一种求助信号,被打的往往是他自己。
每个孩子都发出过求助信号。求助信号不一定是“我遇到困难了,请你帮帮我”,很可能只是他的一句吐槽。
不要忽视孩子的求助信号,家长需要倾听、理解他们。如果孩子已经出现了心理问题时,正确的应对方式是:
第一步,先带他们去专科医院做评估,看他的焦虑、抑郁或其他病症发展到怎样的程度,需不需要服用药物。
第二步,同步启动心理咨询。面对有心理创伤的孩子,需要心理咨询来帮他们做全盘梳理。
医疗和心理咨询双管齐下,家长也全程参与,对孩子会有很大的帮助。
原生家庭:“不被正视的痛苦,会代代传递”
家庭教育领域的心理咨询,90%都是在咨询家长,对于18岁以下的青少年,如果家长自始至终不曾改变,孩子做100次心理咨询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效果。
孩子出现心理问题后,愿意来我们这里咨询的家长,多数都有改变的意愿。
我们会让这部分家长先认清现实:你教育孩子的方式出了问题,如果不改变你和孩子的相处模式,孩子的心理疾病很难治愈。
我们会帮他们重塑新的相处模式。首先改变家长的教育理念,然后在方法层面,具体到怎么跟孩子沟通、怎么帮助孩子找到生活里的支持系统,以及帮助孩子去学校争取权益等等。
当家长试图做出改变,孩子们很快会发生变化。原来令人窒息的教育方式开始松动,光亮得以一点点地透进来。
我采访过一个从五年级开始失眠的女孩,她不断告诉妈妈“我睡不着”,家长看她的成绩没有下滑,一直没有当回事。直到她初二时,精神状态很差,家长再带她去医院时,诊断结果显示:重度抑郁。
此时,她的妈妈开始寻求改变,学习家庭教育的知识,给孩子提供有力的支持系统,女孩的症状才渐渐有好转,对妈妈也变得非常满意。
当我问道“你给妈妈打几分?”,她给了满分,因为“妈妈特别支持我”。
孩子比大人更加宽容。有些孩子曾经受到家长的伤害,但只要父母有所改进,重新给予支持,这些孩子就会全然地原谅父母。
所以不要心急如焚地把孩子的状态看作需要纠正的负面问题,而是将其视为真正了解孩子、增进亲子关系的机会。这样的“脱轨”是在告诉每一个家庭成员,我们都需要改变。这才算没有辜负孩子们受的苦、遭的罪。
孩子的病症中蕴含着巨大的契机,经历过挫折的孩子,思考力和情感丰富程度甚至远远强于其他同龄人。孩子们会在这段生病的过程里思考人生的意义,并通过阅读和实践,梳理问题的答案。
当然,有些家长不愿意改变,甚至一辈子都没有作出改变,这样的情况也很多。
我建议遇到这种情况的孩子尽可能去选择学校住宿,在物理上跟爸爸妈妈隔开距离,减少父母对成长造成的负面影响。
当原生家庭不理想,没有得到父母充分的爱,可以在社会关系里去寻找自己的“亲人”,或许是同学,或许是老师,去和他们缔结非常深的情感连接。
还有一个方法,是将它放下,18岁以后,你可以远走高飞,构建自己的家。
与原生家庭和解,不是唯一的出路。原生家庭的种种弊端,如果没有被及时察觉和改变,当孩子长大后,他们的痛苦和纠结很可能会代际遗传。
我采访过一位妈妈,小时候经受父亲的家庭暴力,长大后,她对女儿非常严苛,也会打骂女儿。因为她没有习得其它的处理方式,比如沟通、安抚、安慰、解释、澄清。
等到女儿患上抽动症,她才意识到,自己将父亲对她的伤害,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女儿身上。
幸好,这位家长及时醒悟了。只有经历这样的觉醒,痛苦才不会延续下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芝士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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