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素 零和
疫情之后,失业率上升,很多人出现资金周转困难,如何缓解艰难的现金流,管理债务,突然间成为了刚需。
在欧美等国家,债务重组早已成为一个商业模式,并成为维持金融稳定的一个重要工具。
但在中国,债务重组成长得有点畸形,并且被一股反催收浪潮裹挟。
目前,在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上,已形成上千个反催收的账号,它们每天传授对战催收和金融机构的技巧,并因此坐拥500多万的粉丝。(详见:《抖音成“反催收联盟”大本营:聚集500万大军,杀伤力增强百倍》)
这些反催收的账号,大多以营利为目的——它们要收取欠款人至少10%的服务费。
多位业内人士认为:“这相当于债务重组的雏形,只是过于野蛮,过于畸形。”
他们预估,债务重组是一个规模4000亿的市场,这里不应该仅仅被杂乱的野草占据,而应该有枝繁叶茂的强壮植被生长……
“现在谁能帮我缓解债务问题,我就叫他一声大爷。”平杰在一个反催收抖音账号下面留言,“求帮助”。
疫情之后,他失业了,三张信用卡全部逾期,“连最低的还款额度都还不起”。
欠银行钱,后果很严重。
一位从事反催收的中介举例称,逾期之后,有些银行会收的违约金,是5%,利息则是1.5%。
此外,利息还会按月计算复利,这样一来,“年化利率将达到128%”。
也就说,如果欠了10万,啥都不管,一年之后,要还22.8万。
违约金,一直是银行信用卡的赚钱利器。
高额的违约金,还不是最让平杰担心的,他最怕的,是牢狱之灾。
根据2020年信用卡新规,信用卡逾期不还的量刑标准为5万元。
一边是现金流断流,一边是金融机构重压,因此,平杰在看到抖音上的反催收信息后,才会病急乱投医。
和平杰一样,疫情之后,很多人陷入了债务危机中。
他们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危机,变得毫无章法、手忙脚乱,在网上四处寻找救命稻草。
“在过去,这个市场一直存在,但需求并不急迫,如今,疫情让这个市场变成了刚需市场。”曾在美国发现金融(Discover)工作的风控专家李墨白称。
他计算过,去年中国的消费信贷余额是14.6万亿,哪怕非常保守地按照不良率3%来算,这也是一个4000亿的市场。
李墨白最开始判断,债务重组将成为一个刚需风口,可能会催生一系列的创业公司。
但让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看到成熟的商业模式,反而看到的是一些人在做暴利收割的生意。
贷款中介、金融从业者,甚至催收员,都进入了这个行业,试图掘金。
他们通过短视频、直播等新式工具获客,然后出售自己的“服务”。
他们教欠款人怎么对付催收,帮助他们和金融机构协商,怎么少还钱,或者不还钱,从而收取佣金。
一家中介发在网上的债务重组广告
而他们收取的佣金并不低,一般是债务金额的10%以上。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帮你进行了10万元的债务协商,收费就是1万。
“这是非常原始、野蛮的模式,玩家并没有准备深耕这片市场,只是想赚一把快钱。”李墨白说。
尽管在中国,债务重组还处于非常原始的阶段,但在欧美市场,债务重组已经有成熟的经验和样本。
“在美国,债务重组是一个正经职业。”李墨白称,美国有许多专门帮人们解决债务问题的机构,名叫CCCA(Consumer Credit Conseling Agency,消费者信用咨询机构)。
而它们的员工,被称为“债务重组咨询师”,这还是一个需要考证才能上岗的正规职业。
CCCA类似于欠款人和金融机构之间的润滑剂,它们会居间协商,以便找到一个后两者都可以接受的方案,化解矛盾。
比如说,如果一个欠款人在三家金融机构欠了10万美元,他可以电话咨询,最后确认让CCCA为他提供债务重组服务。
“CCCA一旦介入,金融机构将不再对欠款人进行电话催收。”李墨白称,这也是非常人性化的地方。
首先,CCCA会调查欠款人的真实情况,并确定他每月可以还的金额。
其次,CCCA会再去和这三家金融机构协商,确定一个合理的还款计划。
接下来,欠款人会每个月将钱打给CCCA,由后者分配金额,还给金融机构。
在最早期,CCCA还是一个营利机构,会收取欠款人会费和服务费,到后来,CCCA逐渐不再向欠款人收费,而是收金融机构的钱。
金融机构为何愿意出钱?
“对于金融机构来说,去催收的话,这些用户未必能还款,欠的钱可能成为永久的坏账。而CCCA介入的话,哪怕对方还得慢,起码还有回款。”李墨白称,对于金融机构来说,这反而是转机。
一般来说,一旦欠款人连续还款6个月,金融机构会将回款金额的20%到30%给CCCA。
在美国,CCCA类似一个独立公正的第三方,在金融机构和欠款人心目中,都有重要地位。
据称,CCCA已帮几百万遇到债务危机的个人度过了难关。
特别是在2008年的金融危机之后,整个金融体遭遇重创,“CCCA这些机构,帮助了金融行业缓慢释放风险,让社会体系自愈”。
在CCCA之外,美国还存在一种以营利为目的的债务协商机构。它们更接近于中国的中介,会对用户收取10%以上的服务费。
而这些营利性的机构,吃相不算太好看。
比如,如果一个用户每月只有2000美元可以还,这类机构就可能会在拿到钱后,去问金融机构:能否接受每月1500美元还款。
中间的差额——500美元,就成为了它们的收入。
还有很多此类机构,会按照清偿金额的比例收费,比如25%。
值得注意的是,这类机构的还款往往具有滞后性,用户给他们钱后,这笔钱并不是马上还给金融机构,所以用户的逾期会不断加重。
“金融机构对于这些机构是坚决拒绝的,但用户不知道它们正不正规,会被它们的广告吸引,主动去找它们。”李墨白称。
但这些营利性机构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因为CCCA的体系已经相对完备,形成了一套完整机制。
在美国,除了存在CCCA这种成熟机构,债务重组市场能够做起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贷后管理的数据化。
美国的大型金融机构,一般都会对逾期客户进行分层,并建立模型。
这些建模的数据有很多维度,比如风险等级、逾期天数、在贷余额、收入、还款历史等变量。
“在Discover,光这类测试组就有两百多个。”李墨白说。
有了这些模型,就能判断出哪种还款方式,对于金融机构和客户来说都是最佳的。
“所以,所有的债务重组方案,都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李墨白称。
这个零和博弈,需要数据的支撑:降多了,金融机构受损失;降少了,对客户帮助有限。
李墨白在中国做过一个尝试,结果并不成功:
他让催收员按照对金融机构最优、次优到最差的顺序,对用户提供多个选项,比如“归还本金和利息”“归还本金和部分利息”“60期还清本金,没有利息”。
他的想法是,催收员先对客户提第一个方案,如果用户不接受,再提第二个,以此类推。
没想到的是,为了提高催回率,催收员一般都会直接给用户提供最后一个选项——“60期还清本金,没有利息。”
这对欠债人来说是最优的方案,对金融机构来说却是最差的。最后,金融机构蒙受了损失。
没有数据支撑的债务重组,就如同儿戏。
接下来,中国的债务重组市场会怎么发展?
“短期内,这些野蛮、初级的方式,可能还是会占据主流。”李墨白认为。
但同时,也有人决定在这一个领域深耕。
一个从银行催收部门出来的团队,已经开始进入这片市场,其模式和CCCA类似。
“我们不能站边,不能只站在欠款人的角度,也不能只站在金融机构的角度,而是应该完全中立。”该团队的创始人陈怡称。
但他也表示,坚持这个初心并不容易。
“因为催收机构和欠款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剑拔弩张,要缓解这个矛盾,可能需要进行大量的市场教育。”陈怡表示。
另一方面,在“贷后管理的数据化”这个领域,可能也会存在大量的机会。
李墨白认为,国内金融机构比拼的,一度主要是贷前和贷中,而在这两个领域,数据化手段已大同小异,很难有某家存在绝对优势。
但贷后管理,反而可以成为一个新战场。
消费信贷经历了四年黄金发展期,如今到了债务问题爆发的关键节点。
而疫情这只“黑天鹅”,更是加速了债务危机的爆发。
对于中国金融市场来说,这是一个最严酷的压力测试;对于贷后管理来说,这却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契机。
对此,陈怡很有信心:在这个刚需市场,“最多一年之内,就能出现成熟的商业模式”。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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