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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津冀暴雨过后,农民们如何收拾残局?

近日,还在 “60年来最大暴雨”余波中的京津冀地区又开始经历立秋后的高温,这个夏天真可谓“水深火热”,也让公众再一次见识了极端天气事件的厉害。

城市的生产生活已基本恢复,但极端天气对农民的影响却非一时一地,而比想象中更为持久。先是六七月份多个40度异常高温日的炙烤,再到最近的“60年来最大暴雨”,对农民来说,这两个多月的极端天气意味着什么?暴雨之后,他们又该如何收拾残局,为下一次不期而至的极端天气做准备?

“全军覆没”

7月29日到30日,河北保定连着下了两天大雨,眼看着家门口的水一点点涨上来,陈子彧每回想起那一刻,仍觉得心惊胆战。第二天晚上10点多,“水就要到脚面了,雨停了。”再下一两个小时,积水就会灌入家中。

那样的话,大半个村子将泡在水里。有办法的村邻们都躲进了城里。一旦家里被淹,陈子彧和家人也只能尽快逃出去、找地方避难。人们后来才知道,河北保定那两天的平均降雨量就达到了141毫米,将近常年平均降水量的三分之一。

目前,陈子彧和家人在保定清苑区北李各庄村经营着一家生态农场“沃翠源”。农场占地100多亩,主要种小麦、杂粮,还有少许蔬菜、西瓜。其中20亩玉米种在几十年未曾过水的备用行洪道里。

●7月底的暴雨把陈子彧家即将成熟的玉米淹到只剩玉米尖儿。图片:陈子彧

雨后,这条沟里哗哗淌满了浑黄的洪水,翠绿色的大片玉米植株被淹得只剩下尖儿。直到大雨过去两周,沟里的积水仍迟迟渗不下去。不用说,这些玉米全部绝产,晚西瓜和西红柿也死得一颗不剩。

他粗算了一下,光这20亩玉米就损失5万元产值,“而且还是按照常规玉米来算的。”他们家种的是有机玉米,投入的肥料和人力成本高,定价也高,损失只会更重。

泡坏了的土地,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修理塌方地块,重新整地,让太阳晒地,等土壤墒情合适,就赶紧种上白菜。

相比之下,位于北京顺义的小柳树农场则幸运许多。顺义区位于北京东北郊,不是这次暴雨的重灾区,降水量相对较小,而且农场周边的排水条件也不错,因此免遭洪灾。但农场依然蒙受了巨大损失。

“我做了十年农业,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小柳树农场的负责人柳刚说,“土壤积水饱和,很多菜淹死了:露地种植的西兰花,芹菜,西红柿,水果玉米,羽衣甘蓝……以及所有生长期短的叶菜,全军覆没。”

●柳刚和工人们在育苗棚抢救菜苗。

育苗棚被淹了。雨停后,柳刚和工人冲进去抢救菜。他们穿着长筒雨靴,一脚下去,深陷进泥里,水一直漫到小腿肚子,灌入雨靴。

“姜都能给淹死了。”柳刚感到不可思议,“姜怕旱,老得浇水。过去几年下雨都没死过。”他估计,光这些菜的损失,大概就有10万元。

此外,大棚也被暴风雨损坏了。小柳树农场以生产蔬菜为主,除了露地种植,也建有冷棚、暖棚。这次受损的主要是冷棚,积压在塑料棚布上的雨水直接压塌了棚子。

不光减产,菜的口味也明显变了。柳刚觉得是雨水里有大量酸性物质,让菜变得又涩又苦,“反正我觉得不好吃,我都不好意思和人推荐。”

●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上,属小柳树农场的叶菜种类最多,口感也很好。图为柳刚在市集上展示农场的红薯苗。

排涝功课及格了吗?

作为种菜界的技术流,柳刚很少抱怨天气,第一反应总是复盘自己的技术哪里不到位。

反思这次雨灾时,柳刚认为首先还是要做好防水和排水。例如,之前搭建冷棚的材质不合格,用的管材偏薄,需要换成更结实的管子。还有,育苗棚位于农场的低洼处,接下来要考虑搭架子把育苗盆放在高处。

●暴雨过后两周,小柳树农场被水淹的菜苗及部分蔬菜大部分都恢复了生长。图片:柳刚

小柳树农场搬到顺义齐家务村已经有四年了,周边做了三四十年的国营农场,农田中间都有很大的排水沟,1米多宽,5米深。柳刚当时还不理解,在北京这么干旱的地方,做这么大的排水沟有什么用?不仅会占据耕地,还会影响生产效率。

这场雨让他看清了这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排水沟的价值。他打算今年冬天好好规划一下,不仅要挖排水沟,也要在农场地势低洼的地块做一些简易设施,尽量以最低成本把水排掉。

这就是此次雨灾带给他的启示,柳刚认为,此外也做不了什么。他不会为此而调整种植计划,对于“抗涝品种”这一说法,他不置可否。柳刚说,作物只有喜旱、喜湿之分,但就是喜湿的也耐不住水泡,关键还是要及时把水排出去。

对于小农来说,排水沟的价值,必须结合着成本来考虑。他们的生计,仰仗每一寸土地的产出。所以,一条排水沟的成本不仅体现在挖沟时的人力、机械和时间投入,更需要考虑此后年复一年无法耕种的撂荒成本。

在有的人看来,为了某场不期而至的洪水而闲置一块土地,是过于奢侈的选项。

陈子彧家此次被淹的20亩玉米,种在备用的行洪道里。但他说明年还是会继续种。因为这场雨太大、太罕见了,自1963年8月海河流域特大洪水以来,沟里就没这样走过水。换句话说,为了避免一年不受灾,而让那条沟闲置60年,不划算。

●暴雨后两周,行洪道的水依然没渗下去。

当我向他文绉绉、熟极而流地搬弄那套气候工作者挂在嘴边的常用句子:气候变化的背景下,极端天气只会越来越多,气温每升高1摄氏度,极端降水概率就会增加多少倍……”

陈子彧说:“真要都是这种雨,什么措施也没用,我们都得搬家。命都保不住了,哪还管得了地里?”

应对极端降水,农民做了什么?

实际上,靠天吃饭的农民对老天爷的脸色并非完全被动忍受,而是一直在自发调整、适应,尽管有时候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近年来我国有北涝南旱的趋势,华北雨季降水量明显增多。一些农民对于多雨夏季的适应,首先体现在种植结构的改变。

以柳刚、陈子彧所在的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为例,农友因为直接面对城市消费者,往往采取小批量、多品种的生产策略。有的农友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多种喜水的“南方菜”。柳刚这次也发现,芋头不仅没损失,长得还特别好。

其次,土壤改良也已被证明是应对旱涝的有力举措。

就在此轮强降雨的前几天,北京在7月25日迎来了高温久旱之后的一场大雨。在顺义持续3个多小时的狂风大雨之后,小柳树农园有机种植的玉米被吹成了45度倾斜状态,而附近常规种植的玉米则完全平躺。

●周边常规农场近乎平躺的玉米和小柳树农场的玉米对比明显。

柳刚认为,玉米倒伏的情况与根系是否发达、以及土壤团粒结构有关,只要有充足的阳光照射,这些45度倒伏的玉米会恢复直立。

柳刚对土壤格外重视,认为生态农业的关键就是养出健康的土壤。他早年在日资企业工作,转战有机农业后,认真钻研日本和美国的新型农业做法,用落叶堆肥保持土壤养分均衡、结构疏松、含气持水。这样的土壤耐旱涝、对冷热具有缓冲能力,是应对异常气候的法宝。

虽然比起依赖化肥农药的贫瘠土壤,健康土壤能承受更高程度的旱涝,可毕竟是有限度的。

柳刚自豪于农场土壤的透水性比周边好很多,过去没遇到水排不出去的情况。当他为农场45度倒伏玉米喝彩的时候,也许不会料到,几天后又一场持续三四天的暴雨,直接淹死了他的水果玉米。

灾后管理的挑战

祸不单行,这轮暴雨结束后天气并未放晴,而迎来了近十个连绵阴天。地干得慢,导致杂草疯长,也造成了土壤结构和菌群的失衡。

雨后,常规种植的农场会喷洒大量除草剂。但像陈子彧和柳刚这样的生态小农,主要通过机械配合人工的方式去除杂草。可是暴雨过后,地里过于泥泞,柳刚的小型拖拉机陷入泥里,三天挖不出来,他只好和工人们用犁耙一遍遍翻地。这样一来,用于除草的人力和时间成本增加了三四倍。

另一个难题是,暴雨改变了土壤结构和菌群环境。柳刚解释说,原先的土壤团粒结构良好,被雨水泡了之后,沙子浮上去,而黏土和石头沉在下面,需要人为搅拌让土壤结构复原,否则土地会板结,看上去就像水库干旱见底后龟裂的样子。

一旦土壤表层板结,就容易滋生有害菌。这次雨后,农场土壤表面生出一层绿色的微生物,只有通过耙土,让空气和阳光进入土壤,才好让菌群恢复平衡。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已经刨了两遍地了。关键还是要靠阳光来晾晒土地。”他说。

陈子彧也密切观察着土壤墒情的变化。一旦土壤恢复,就要抢时间种白菜。灾后村子里绝收的面积不少,所有人都在忧心地等着水慢慢退下去,也都在盘算着同样的补救措施:种白菜。

因为此时除了白菜,受灾的地没别的可种。而陈子彧已经开始担心,到了年底菜贱伤农。“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卖出去的价格,都抵不上砍收白菜的工钱,最后都烂在地里。”

除了夏天变得湿润,京津冀的农友比城里人更敏锐地察觉到气候变化的痕迹。

还拿白菜来说,陈子彧记得小时候,立秋当天,村里所有人都在地里种白菜,“还就得是立秋那一天,前后都不行。”

随着气候变暖,积温增加,作物生长期延长,种白菜的日子越来越晚。种早了,白菜会烂芯儿。当地人意识到,按照二十四节气来安排农事早已不合时宜。

这场大雨也让陈子彧头一回见识到,西瓜还能烂到长毛。细推起来,这也和气候变化有关。今年六七月异常高温,地温太高,在西瓜最需要水分的时候等不来雨,浇水也浇不过来,于是一些瓜在眼看着要熟的当口旱死了,总体比去年减产五分之三。

●沃翠源今年的西瓜个头普遍不大,量也少,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上异常抢手。图片:农夫市集

陈子彧试着补种了一批晚西瓜。“晚了二十多天,竟然还能长成五六斤。”他感到很意外,因为在过去,这么晚种西瓜,只能长成拳头大。只不过,这轮暴雨淹死了这批令人惊喜的晚西瓜。

陈子彧说,可能是因为所有作物的生长期都在向后移。他打算明年接着种晚西瓜,并且开始做记录。

气候适应的成本谁来分担?

极端天气为小农带来的损失是迅即的,慢性的气候变化叠加极端天气的不确定性,更是令小农户感到措手不及。

然而,农民的认知调整需要时间,而识别新的气候机会则需要机遇、连续观测和相当程度的知识储备。

区域尺度上以模型推演为基础的、气候变化如何影响种植制度的研究汗牛充栋,却无法有效指导在土地上埋头耕种的农民如何规避气候灾害,又该如何利用新的气候机会。

为了对抗气候变化带来的不确定性,小农必须付出额外的时间、人力和资金成本来维持生产,而这些气候适应的成本如何承担,谁来分担,答案仍在风中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 (ID:foodthinkchina),作者:孔令钰(前媒体人,公益从业者,关注气候、环境和食农议题。),编辑: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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