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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率下降有没有办法逆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随水文存(ID:ssmoshes),图文作者:随水,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这段时间关于中国人口问题的讨论很多,大家应该多少也都知道一点,反正就是我们国家人口形势严峻,出生率连年下降;老龄化问题越来越严重,放开政策、鼓励生育似乎效果也不大。民间对于这一现象有不少观点,有的人觉得是因为房价太高,养娃的成本实在太高;也有人觉得是因为大家对未来的预期降低,不愿把娃带来世上受苦受难。

我觉得吧,这些听起来似乎都有点道理,但都没说到点子上——大家应该听过“放羊-讨老婆-生娃-放羊”这个段子,世世代代放羊难道也算是对未来有好的预期?那些生娃有着大量补贴且医疗教育全免费的高福利社会,生育率难道就不下降了?咱们不说已经高度老龄化的欧美日韩等发达国家,就连丘吉尔口中“比兔子还能生孩子”的印度人生育率也降低了史无前例的2.0——平均每对夫妻只生2个孩子,低于世代更替所需的2.1。生育率下降是一个全球性事件,差别无非是不同地区有早有晚有快有慢,而且一旦降下来似乎很难重新上升。

为什么我会来谈这个话题呢?因为我现在是个全职奶爸,加上二胎,对于育儿这件事刚好有些自己的想法。

我们家同辈的几个小孩儿中,我的年纪最大,生娃生得最晚,却是目前唯一一个生二胎的。有天我舅舅碰到我,感慨地说:你们真是勇敢啊!敢养第二个。

应该说,体验过了第一个之后,我非常能够理解,生二胎确实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但是吧,我一琢磨这句话,总觉得不太对劲儿——照道理说,每对夫妻本来就至少要生两个娃才能保证人口繁衍的可持续性,二胎明明是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尤其我舅舅那代人,家里都是四五个兄弟姐妹一块儿长大的,“生二胎真勇敢”这种话,不该从他们那代人嘴里说出来吧?按照剧本,他们那代人难道不是应该表示——“多生几个有啥大不了的?我们小时候都是几个兄弟姐妹一起长大的……”

不光是我舅舅,我妈也是差不多的想法,觉得我们生一个就够了,第二个她都不怎么支持。我太太问她,如果当年政策允许你再生第二个,你会不会生?她却说“会”——此一时彼一时,从前的孩子容易养。

奇了怪了,既然我们都是用这种容易的方法养大的,难道现在用同样的方法孩子就养不活养不大了?关于这个问题,我陷入了深思。

话说我有个朋友从小是农村长大的,最近刚刚为人母,跟我讨论自己与长辈之间带娃理念的差异。她说她为了培养孩子自己睡觉,把孩子留在小床上任由其哭,于是婆婆就不高兴了,觉得她“狠心”让娃哭。她感慨自己小时候,她妈把她喂饱放摇篮里就下地干活儿去了,到点儿才回来喂娃,中间那段时间都是无人监护状态。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当时的父母心大,这种事儿要是搁在美国,父母是会被剥夺监护权的。

我觉得吧,从前的许多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把小孩子当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基本上无视幼儿的情感需求,哭也好闹也好一概冷处理,没空陪伴就让娃自己玩儿,没耐心管教就打一顿了事。那样带娃出意外的概率当然很高,特别在农村里,由于缺乏妥善看护,小孩儿被老鼠咬、被火烫伤、掉水里淹了、从树上摔了都经常听说。

比方说我那朋友说她七岁起就要去河边洗全家人的衣服,那可不是什么水清且浅的小溪,而是能把人冲走的河,她堂妹有次就差点淹死;她有个堂哥一次爬树摔下来昏了过去,上午摔的,醒过来已经傍晚,也没大人想到要去找他。那时候虽然有计划生育,但农村里大多数人家还是会生好几个孩子,容错率高,存在“以数量取胜”的心态,不怎么把带娃当一回事儿。

而且以前农村的孩子大部分很早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不懂事的时候被当成小动物养着,懂事了之后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三四岁喂猪喂鸡,六七岁洗衣做饭,照看弟弟妹妹,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前几年下乡参与扶贫项目的时候见到过很多。养娃这么个养法,多生几个少生几个真心差别不大。就算日子苦一点,父母心里也会有盼头,指着子女长大了孝顺自己——所谓的“养儿防老”不就是这么个逻辑嘛。

农村里的孩子稍微长大点儿就得帮家里干活照顾弟弟妹妹。

过去农村养孩子就跟养小动物一样,成本很低。

我为什么要说农村呢?因为仅仅在20年前,中国还有七、八成的人生活在农村里,农村人口生育观念对整个中国人口的影响,其实要比城里人大得多。自打提倡优生优育之后,从前那种低成本的育儿方式就被分地区分阶段颠覆了——先从城市开始,然后辐射到农村。城市里的人本来生育意愿就不算特别强,当从农村出来的人也不愿生育时,生育率就彻底歇菜了。

刚开始说优生优育的时候,估计大家都没想到这会在短时间内快速提高育儿成本的作用,那个年代的贫穷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要是你穿越回90年代跟那时的父母说下一代人养大一个孩子至少要花一百万,就算排除掉通货膨胀因素,别人也肯定当你是精神病。但其实“独生子”这种政策一搞出来,就注定了育儿成本的暴增——因为只允许生一个孩子,会把生育容错率降到最低。

独生子女群体出现的同时,也出现了“失独家庭”——任何家庭都无法承受自己唯一的一个孩子出什么岔子,为了无限提高成功率和降低风险,就会非理性地投入远超需求的资源,给孩子过度的保护。这种非理性的资源投入带来的攀比和跟风,把育儿的标准提升到了一种不合理的高度,最后导致了养一个孩子的成本比以前养几个孩子更高。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从前养几个孩子的时候,上下学都是小孩儿自己往返学校的,家长不用管;现在一个孩子却必须要家长接送并成为了一种惯例,谁都承受不起两点一线之间有个什么万一。

计划生育实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的实际情况其实是一部分人响应政策少生了,但仍有一部分人还在想方设法多生。独生子女家庭的孩子有着肉眼可见的优势——人家的孩子是用“举家之力”打造出来的,你孩子却要跟兄弟姐妹平分资源,凭啥去跟人竞争?“以数量取胜”变得行不通,家里哪怕有10个初中生,也比不上人家1个大学生。从前农村家庭要出一个大学生,不光孩子自己要有读书的天赋,家庭的支持也非常重要,假如家里孩子多的话就会供不起。为了供一个孩子上大学,可能其他孩子不得不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到最后还是得集中优势资源。


这样过了几十年,包括农村在内的全社会都认可了“优生优育”的理念,高标准高成本的育儿方式成为了社会的“共识”,明知这种恶性竞争是内卷双输,可就是停不下来。一旦发展到这种阶段,再想让大家多生也没人愿意生了。

上面讲的道理都是大家知道的,我想讲的是——无论有没有搞计划生育,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生育率下降,而且生育率的下降必然率先发生在现代文明社会所谓的“精英”阶层。

国学大师钱钟书、杨绛夫妇大家应该都知道,他们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钱瑗。钱杨夫妇不但有条件也有意愿生更多的孩子,可为什么没生呢?因为钱钟书觉得,若是要第二个孩子,对于钱瑗而言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都会被第二个孩子分割掉一部分。钱杨夫妇认为:只要一个孩子,是对孩子负责的一种体现。

回过头看,你会发现钱钟书的观念在那个年代非常超前,别人还在想着要怎么开枝散叶多子多福,他考虑的却是孩子的“情感需求”——这是我所知的中国最早关注孩子“情感需求”的个案。这种意识觉醒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然而却也会导致育儿成本暴增。

我觉得育儿这件事吧,得分成两个层面——一个是“养”,另一个“带”,总的来说是“养娃”容易“带娃”难。“养娃”主要是物质层面上的,物质的丰富程度对孩子会有影响,但并非决定性。穷有穷养,富有富养,太过丰富的物质有时候反而会产生副作用。“带娃”则是心灵塑造层面上的,归结起来大抵就是——陪伴成长、言传身教、平等相待。你怎么对待孩子,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孩子今后怎么对待别人乃至这个世界。一个在物质匮乏环境长大的孩子一样可以茁壮,一个在爱与安全感匮乏环境长大的孩子却多半会残缺。

因此,受教育水平越高的人群,就会越注重孩子的“情感需求”,给予他足够的爱和陪伴,让他成为一个自信、有安全感、懂得如何爱与被爱的人,远比单纯在物质层面上满足他更重要。“以数量取胜”的方式之所以行不通,正是因为现在的父母没法儿像过去那样漠视孩子们的“情感需求”。从前的许多父母可以毫无愧疚地牺牲掉家中的女儿,把全家的资源都投注在儿子身上;现在新一代的父母的观念里,越来越注重公平意识,要照顾到每个孩子的感情。

大多数人只关注到“养娃”的相关物质成本,诸如学区房、兴趣班,却很少有人计算过“带娃”的机会成本其实远远比“养娃”要高。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们家在养娃的物质条件上简直放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我们家的馒头从小吃东西就生冷不忌,任由他在满是鸟屎的天台上爬来爬去,真心跟养个小动物没啥区别。跟别的家长一交流,才发现人家有那么多喂养禁忌,这不能给那不能给;我们几乎把所有能犯的“禁忌”都犯了一遍,屁事儿没有。馒头现在的玩具衣服大概有一半都是别人给的,我跟我太太都对旧衣服旧玩具完全没有心理障碍,这方面花的钱也不多,很多东西接下去还能留给老二用。

我将来也不打算鸡娃——我的理念是全力支持孩子想做的事情,但不去规划他的人生。至于学习上的要求只要他会中英文读写和四则运算就够了,其他东西根据孩子自己的兴趣来决定;培养他的学习能力,但不把读书考试当作人生唯一的出路。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物质上的压力,那就是有了小孩儿之后家里人多东西多,房子太小不够住。

真正让我感到最大的压力来自于时间不够用——带娃就是一个时间黑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学方面的书看多了,我可能有点“心灵塑造焦虑”,在处理孩子的情感需求一点不敢含糊,总考虑着要怎么给他足够的爱、关注、安全感,生怕他心智发育不健全将来心理变态反社会。

我们家馒头是个又精又皮又犟的小孩,精力无比旺盛,还有一点人来疯,用他姨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这种小孩要吃饱人参才带得动。我太太虽然也知道一些基本的育儿心理学,但架不住她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带娃的时候很容易被馒头逼出“娃怒症”来。这种时候要是我没有把馒头接手过来,常常就会搞得一地鸡毛——她要么把馒头打一顿,要么把馒头关起来,进行惩罚式教育。虽然她事后常会后悔,可火气上来的时候却又控制不住自己。

在我看来,我太太这样做是无视儿童情感需求。打他的话,他有样学样以后去打别人咋办?管他的话,他觉得被抛弃以后缺乏安全感怎么办?所以每当发生“娃怒症”危机时,我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接手馒头;平时也主动自觉分担带娃工作……总之一旦需要照顾孩子的“情感需求”,就会导致时间成本无限上升,花在孩子身上的时间就好像被黑洞给吞噬了似的,怎么都不够用。

时间是最大的机会成本。不同阶级的人群在可支配的财富上可能天差地别,然而在可支配的时间上却不会相差太大。就算有钱人能够雇人替自己做这个干那个,让自己有更多的可支配时间,可吃喝拉撒睡没法儿找人代劳不是吗?我们可以雇个保姆照顾孩子,但毕竟没办法雇人代替我们扮演爸爸妈妈的角色,来满足孩子这方面的情感需求。

所以我觉得,由于现代育儿观念越来越重视孩子的情感需求,物质的富足对鼓励生育的作用非常有限,就算拥有无限支配的财富,也不可能无限地生孩子。我毫不怀疑何鸿燊或者伊隆·马斯克这样的富人可以养得起一百个孩子,但我很怀疑他们要如何满足自己众多的孩子对父亲的情感需求……这种需求不是能够通过提供物质条件或者请保姆来满足的。

我们家的情况有着一定的特殊性,我平时在家码字搬砖,时间支配上比较自由;我太太一来带娃的耐心和体力都没我好,二来身为外国人在中国很多事情无法独立搞定,三来现在又怀着二胎,因此我对育儿的参与度估计要超过中国90%的父亲,经常会带着馒头混在一堆宝妈和爷爷奶奶里头。

我个人感觉,随着孩子越来越大,每天需要陪伴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这导致我自己的可支配时间大幅度减少。我算了一下,自己每天大约有3到5个小时都直接花在亲子陪伴上——这还是我太太、爸爸、妈妈能够共同分担的情况。虽说我挺喜欢带娃的,但问题是这会挤占掉我搬砖的时间。我不搬砖的话就没人养家了,于是只好把自己原本用来健身锻炼、休闲看剧甚至是睡觉的时间给让出来。我的手机有手机使用时间的统计,我记得它以前显示我平均每天使用3个多小时手机,最近平均每天只用2个多小时。这个数据很能说明问题,连刷手机的碎片时间都被大大压榨。

我有个朋友是二胎宝妈,她说她在回家之前,总喜欢在小区地库的车里面坐一会儿,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属于自己的安安静静的时刻,回到家一打开门就要面对无休无止的喧闹。我成为奶爸之后特别能理解这种心情,你们无法想象我在家码字的时候要被打断多少次,每天过得就跟打仗似的,白天要应付各种屎尿屁之类的琐事,只能见缝插针地做点自己的事情,晚上八点把馒头送去睡觉之后,才终于能够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写几个小时文章,有时候真的特别希望自己在家之外能有一间与世隔绝的办公室。总之,有娃之后虽然有了许多新的体验和发现,但对自己生活的掌控度大大降低,像被套上了一副枷锁。

现在尚且只有一个孩子,等二胎生出来后还不知道会鸡飞狗跳成啥样。我只好劝慰自己说,养娃头几年总是最累的,等两个娃都送去幼儿园学校之后,大概就能稍微喘口气了,这几年就当作是在服“育儿刑”吧。

关注幼儿情感需求导致育儿成本暴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最近这些年人们的生活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似乎父母那代人压根儿没有“享受人生”这种概念——贪图享乐那是腐朽落后的资产阶级思想;改革开放头二十年,一部分人才刚刚吃饱饭,更多的人甚至还没吃饱饭,“享受人生”自然也无从谈起;解决了温饱之后,人们才慢慢意识到除了“活着”之外还要“享受人生”——普通老百姓能有这样大规模的意识觉醒,人类历史发展至今还是头一遭。

广义上的“享受人生”不仅仅是吃喝玩乐,还包括人生的自我价值实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逐自己的梦想。物质丰富之后的人们更多地想要主宰和享受自己的人生,而生娃却会占用比从前更多时间和精力,两者一加一减,迅速形成矛盾并激化。我太太这次怀二胎的过程中出现了产前抑郁症,一方面是疫情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觉得再生一个娃要吃两遍苦,接下去好几年都没有办法享受自己的人生,感觉自己的青春都葬送在这里头了。

仔细想想其实很公平——用生命换生命。这让我想到我丈母娘在馒头出生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给予生命是世间最大的功德”,因为那会以你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既不想燃烧自己的生命,却又想孕育新的生命,哪儿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像咸鱼一样没梦想是一回事儿,为了生孩子而放弃掉梦想则是另一回事儿——资产阶级思想终于还是腐化了我们的劳动人民,大家为了“贪图享乐”连“传宗接代”都不顾了。

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两个社会层面上的变化也在降低生育率上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第一是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社会地位的提高,使得女性对家庭的依附程度大大降低,女性的价值不再仅限于“屁股大好生养”和“相夫教子”。搁在从前的传统社会,人们会觉得一个女人如果不找婆家还能干嘛?现在的独立女性不找老公一样能过得很好,甚至过得更好。第二是社会福利的普及,导致了“养儿防老”观念的崩塌。社会财富增加了之后,大家本来就多多少少会有积蓄,再加上退休金、医保、养老保险,就算没孩子赡养也至少不用担心晚年生活的物质保障。

以上讲的几个因素都能在一些传统观念中找到相对应的俗语——老年人缺乏养老保障所以要“养儿防老”,无视幼儿情感需求才能心安理得地“棍棒底下出孝子”,“女子无才便是德”确保了女性必须依附于家庭——高生育率归根结底对应的是落后的社会组织和社会观念。所以我觉得,生育率从来不是能够被鼓励出来的,历来都是被个体生存压力逼迫出来的。真的想要提高生育率,倒不如尝试以下两件事:

取消老人福利,要是谁不生孩子就等着晚景凄凉,逼着大家养儿防老。

剥夺女性受教育权利,逼迫她们高度依附于家庭。

臣妾做不到?那就只能接受低生育率的现实。

就我个人体会而言,几个因素当中影响最大的还是育儿成本。动物都具有繁衍的本能,不愿生孩子本质上违背了人类的生物本能,背后必然有着一种极强的反向驱动力。养老无忧的老人一样渴望膝下承欢子孙满堂,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独立女性同样具有母性的本能,这些方面的进步让人们能够不再依赖于生育,但不会让人抵触生育;能够把人类本能给抑制住的,只可能是令人窒息的育儿高成本。

但仔细想想,这种育儿高成本,难道不是自找的吗?照理说,人类几千几万年来养小崽子都跟养小动物似的,从前人们完全不懂“亲子关系”、“陪伴成长”这些理论,不也都过来了吗?怎么现在突然就要照顾起小崽子们的情感需求了呢?

我觉得之所以会这样,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在医疗水平落后的古代,就算你再怎么用心养孩子,也有三四成的孩子活不过10岁。而且这种现象不分贫富贵贱,康熙皇帝的条件算好了吧?生了35个儿子20个女儿,死了一半,早夭率高达51%。

在这样一种现实大环境下,你不可能指望父母投入太多的心力在小崽子身上,毕竟你也不知道小崽子能不能平安长大。因此生一大堆小崽子然后管生不管养,让他们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才是最适合当时那种医疗水平的做法。更极端一点的斯巴达人,据说他们的小崽子一出生就要接受烈酒洗礼,身体不够健康、有先天缺陷的孩子都会直接被摔死……这在我们现代人看来野蛮残酷匪夷所思,但其实是符合当时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就好像园艺师主动把一些的枝条剪掉,才能让整株植物长得更好。如今人类幼崽不管是不是体弱多病先天残疾,在现代医疗的保障下大部分都能顺利长大,这才让父母敢于毫无保留地将财力心力灌注到单一幼崽身上。

其次,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最近这几十年,是几千年来大多数人类第一次终于能够在和平环境下衣食无忧吃饱饭,物质的充足必然伴随着道德的进步,没有了生计的压力,才有闲心去关心各种以前不关心的事情——比如人类幼崽的情感需求。别说是人类幼崽的情感需求,就连养殖场、屠宰场里动物的福利都有不少人关心;现在很多人家里养条猫子狗子,都比从前农村里养孩子精细得多。

现在看来,前几十年的人口爆炸只是因为科技生产力水平与人们的观念演进没有同步——脑子还停留在拼命生孩子的古代,然而人类幼崽的存活率却已经达到了现代水平,所以才会一下子人口爆炸。当人们的观念按照新的社会生产力水平调整过来之后,就一定会出现人口负增长问题。

我爸妈我舅舅之所以会觉得“生二胎真勇敢”,是因为他们的观念在这几十年里都已经变得“现代化”;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丈母娘的观念就还停留在上个时代,希望我们孩子生得越多越好,还说我们要是不想养,可以送到拉达克让她养——她没什么“享受人生”的概念,对小崽子的情感需求考虑得也不是很周全。但拉达克当地的年轻人,观念已经跟文明世界接轨,越来越多的人不想让生育影响自己享受人生,就算愿意生也极少会超过2个。

所以生育率下降是进入“现代文明社会”后的必然现象,基本不可逆,不管如何在物质上鼓励都收效甚微——除非有足够的外部条件把人们的观念再逆转回来。

我能想得到解决方案只有两个:一是咱们所有人倒退回并锁死在中世纪;二是重新构建社会伦理,瓦解传统家庭模式,国家统一抚养人类幼崽,为社会发展提供劳动力——生物学上的爹妈管生不管养,小崽子生下来之后交给国家就跟自己没关系了。甚至最好连爹妈都不要,在此基础上继续全力发展科技,使用“人造子宫”和基因编辑技术直接用来培育“螺丝钉”,到时候整个社会就跟“美丽新世界”里一样。

是不是无论哪种解决方案听起来都挺恐怖的?

我有时候就会想啊,智能从来不是演化的目的,我们这种“恐怖直立猿”从演化角度来看未必就是一种成功的物种。那么我们引以为傲的所谓“文明”会不会是一条死胡同呢?目前看来,随着文明的发展,反而触发了演化停滞和生育率下降的陷阱,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大过滤器”呢?

“大过滤器”是一种用来试图解释费米悖论的理论——为啥目前在可观测宇宙探测不到任何地外文明?于是有人猜测认为,当智能生命进化到某个文明阶段,就会遇到某些导致自我毁灭的障碍,把自己给过滤掉……

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确实带来了许多听起来很美好的概念,诸如“人权”、“平等”、“自由”,这些概念让个体得到了最大的尊重和保障,大大提高了个体生活质量;然而在更长远的尺度上,会不会反而危及整个族群的存续呢?

大家可以想象一种极端情况,假如我们把地球上大大小小每只动物都高度保护起来,禁止弱肉强食,让牠们自然生老病死,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呢?换一个角度考虑,医学和科技的进步,以及随之而来的观念变革,难道不是一种破坏自然规律的行为吗?既然我们已经选择了改变自然规律成为“神”,颠覆掉了自然演化和繁衍的基本法则,是不是必须打破更多的伦理,才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呢?

讲了那么多,那么到底还要不要生娃、该生几个娃呢?关于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每个人的观念、客观条件都不一样,都会有基于自己情况的选择。假如不是因为不用上班,有相对较多的可支配时间,恐怕我也不敢要二胎;并且两个娃已经是我能够承受的极限,完全无法想象现在国家鼓励的三胎——就算送套房子给我也不敢生。对我而言,生儿育女更多是一种人生体验,和孩子一同继续成长,提升人生的完整度,从来没往传宗接代这方面去想。我家里的两个小崽子今后有出息也好,变成王八蛋也好,我都会“尽人事知天命”。

作为一名曾经主张不婚不育的过来人,我倒是特别能够理解那些不愿意生孩子的人。我如今被困在痛并快乐着的现实生活中时,常常会想象自己如果没有结婚生子的话会是一幅如何恣意妄为快乐似神仙的光景。

但我也意识到,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青春不老,对自己老去后的境况缺乏想象力。在现代医学的助力下,人们到了五六十岁甚至七十岁依然可以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可是如果更老呢?到八九十岁蹦跶不动了,熟识的亲人朋友都一一离世,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呢?

钱钟书和杨绛的晚年颇有些凄凉,1997年女儿钱瑗59岁癌症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由于钱瑗没有生育,只有第二次婚姻的一对继子继女,钱杨夫妇事实上绝了后;钱瑗去世第二年钱钟书去世,留下杨绛一个人又独活了18年,到2016年才仙逝,享年105岁。我2008年前后曾经在某出版社工作,当时听社里同事说起过杨绛,杨绛到晚年依然笔耕不辍,很多出版社都想要出版杨绛的作品,杨绛对那些编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来陪我一年,想出我的什么书都行。

大多数中国人骨子里并不相信生死轮回天堂地狱,死了就是死了。虽然现代人养儿未必防老,也不指着子孙满堂,但当有一天行将就木之际,能够感到自己依然与这个世界有着联结,有一段血脉活在这世界上,多多少少算是一种慰藉吧。

我承认这种想法一点都不“酷”,可这就是人的生物本能吧,维持着“文明社会”人类生育率苟延残喘的最后一点念想。无奈在“文明社会”里,人类的动物本能正在变得越来越没用,甚至有些碍事儿——性欲旺盛、好斗这些特质从前能让人获得繁殖优势,现在恐怕更多地会让人产生“犯罪优势”。

大致可以预见的是,现在绝对还不是人口问题最糟糕的情况,接下去可能要面对的将是不同文化族群人口比例的此消彼长。

只不过,这同样也是我们操心不了的事情。

不如该干嘛干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随水文存(ID:ssmoshes),图文作者: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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