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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带薪如厕、快速上车,本届年轻人无处安放的时间焦虑

作者 |任行,探探研究院特邀作者,前媒体人,心理咨询师,长期关注心理健康、性别议题。

前言 / 近来,关于“996”加班现象的讨论成为了社会的一大热点话题。人们一方面谴责公司管理者对劳动力的严重剥削,一方面又不得不让渡自己的时间支配权以换取金钱。“90后已经是老阿姨了”“马上到30岁了好害怕”,如今对于时间和年龄的焦虑已普遍成为当代青年的共识。丁香医生发布的《2021国民健康洞察报告》显示,当问及人们对待衰老的态度时,有近四成的95后比较敏感或感到畏惧,年纪越长,这一比例反倒越低。

处于人生上半场的青年人却比中老年人对于时间的流逝更加畏惧和焦虑,这一调查结果似乎与常识相悖。一般来说,与时间有关的焦虑与个体生命发展的自然规律相联,随着年龄增长,生理机能的衰退使得人们参与社会活动时效率下降,由此引发焦虑。处于人生上升阶段的青年人为何会有提早到来的时间焦虑?除了飞速发展的社会环境所带来的压力之外,青年人的时间焦虑其本质上,更是一种自我认同的危机。

无处安放的焦虑感:从发丝、皮肤到身心健康

脱发原本是中年人的烦恼,但“90后”年轻人成为了网上“喊秃”的主力军,年轻人们自嘲是“秃头男孩/女孩”。在一篇来自中国网财经的报道《“90后”带火脱发经济》中提到,“90后”成为植发消费主流,“00后”也已加入植发行列。

在“喊秃”的背后,隐藏着青年人对社会快速变迁的一种心理回应,即一种心理上的“初老症”。头发作为人体最引人注目的身体符号,承载的不仅仅是修饰功能,其可生长性赋予了它生命力的象征。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人在不同生命阶段拥有不同的生命力,青年期的生命充满活力,头发浓密强韧,充满光泽;中老年期的生命力不再强盛,容易出现脱发、秃顶等问题。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指出,自我的轨道具有连贯性,它源于对生命周期的种种阶段的认知。在“喊秃”的身体叙事中,当“秃头”这种中老年身体特征出现在青年阶段时,过早地释放了衰老的信号,这使得年轻人们动摇了自己属于青年阶段的自我认知,也由此产生了焦虑和不安。

更进一步来讲,“喊秃”喊的不仅是“秃头”本身,更是脱发之外的焦虑。“还没脱贫先脱发”,青年害怕的不是头发脱落的事实本身,而是担心在衰老的进程中,没能把握好自己的时间资源,没能获取一定的社会经济地位,这体现的不仅仅是“脱发”焦虑,更是一种时间焦虑。

与脱发焦虑类似,年轻人们紧盯着额头与眼角的每一丝皱纹与斑点。市面上打着“抗初老”招牌的保养品受到从20岁到35岁不等的年轻女性的欢迎。在某问答网站上,一位24岁的用户描述了自己的皮肤状况,并且希望得到“抗初老”护肤品的推荐。在所有的267个回复当中,得到其他用户赞许最多的几个回答无一例外地强调了“抗初老”的重要性,甚至有人认为从24岁起“抗初老”已经有些晚。打开网络平台,对于明星“少女感”的讨论层出不穷,即使知道对方已经四十多岁,人们依然期待看到一个年轻活力的人物形象,这无疑是在对方身上寄托自己“永远年轻”的幻想,试图通过在肉身上与衰老的对抗,来抵御内心的焦虑与恐慌。

显然,这种对抗式的解决方法并不能真的帮助青年人缓解焦虑。2019年在《柳叶刀·精神病学》发布的我国第一项国家级精神障碍流行病学研究显示,大众终身患病率最高的精神障碍就是焦虑障碍。据简单心理发布的《2020大众心理健康洞察报告》显示,81.81%的受访者表述自身有过焦虑、抑郁等情绪困扰。根据身心医学的研究,部分疾病与长期的压力、焦虑等心理因素影响相关,在简单心理的报告中,有42.77% 的受访者表示受到失眠的困扰;1/3 左右的受访者因工作受到头疼(37.62%)、脱发(37.23%)、肥胖(36.34%)及肠胃不适(32.24%)困扰。时间焦虑影响着青年的话语表达,更切实地影响到他们的生理与心理健康。

时间商品化与“快速上车”的渴望

自工业革命以来,人们得以摆脱土地的束缚,进入工厂劳动来获取报酬,在劳动中投入的时间获得了直接的回报。随着行业不断细分,支付报酬的时间单位也在不断缩短:从以年、月为单位到按周、天甚至小时计费,时间的价值逐渐被凸显出来,人们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成为一种可交换的等价物。至此,“时间是无价的”这句俗语在经济生活中不再适用,时间是“有价的”,时间成为一种商品。这在生活中有多种表现:如上下班打卡计时会影响每月的工资和年度奖金,当工作使得人们无力或疲于维持家庭生活时,可以通过“购买”他人的时间帮助自己从事那些经济价值不高的劳动,如聘请小时工来做家庭保洁。其中最令人忍俊不禁的莫过于“带薪如厕”一类表达的出现,如厕作为人类最自然的生物性活动之一,也因为占据了附带经济价值的工作时间而成为了被讨论的对象。

然而,当代社会所展现出的丰富图景与提供的消费刺激远远超出个人时间所能换取的价值,无论青年们如何节省、利用自己的时间,社会所能提供的潜在可能性都要超出个体的能力边界。于是,时间紧迫感与压缩感成为年轻人生活体验的常态。“今天的你上车了吗?”每当高涨的房价、股价掀起一轮轮的讨论热潮时,年轻人们总是喜欢用“上车”来形容那些及时买房、能够持有高价股票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在飞奔的时代列车上,只有“快速上车”才能帮助自己实现人生的成功与阶 级的上升。

同时我们必须注意到,以网络平台为代表的新媒体在构建青年时间焦虑感的过程中起到了双重作用。一方面,网络媒体所提供的海量信息内容和由大数据计算的的精准推送容易形成群体性的心理态度,即对青年进行思想上的规训,当一个人频繁看到“青年危机”、“再不上车就来不及了”这一类的信息时,其心理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焦虑。另一方面,网络平台碎片化、“短平快”的信息传播方式间接影响着人们对社会和自身生活的态度。以淘宝主播李佳琦的爆红故事为例,网友们乐此不疲地计算着主播一个晚上卖空多少万件商品,一次带货可以赚取数百万元的利润;再比如人们对选秀节目《创造101》选手杨超越的关注,也大多集中在她在台上哭喊“我是全村的希望”和“转发这个杨超越不用努力就能得第二名”的表情包上。从商场柜员、农村女工到与知名人士、明星大腕,网络媒体将极个别幸运儿的故事简化和娱乐化,在这样的宣传之下,人们不会想到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大多数,而是会关注于这些被塑造的“典型”案例,从而产生一种想像当中的,极度不甘的焦虑。

时间焦虑与自我认同危机:我是谁,要到哪里去?

在社会发展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之中,“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迷茫成为普遍现象,而这种迷茫实际上正是当代青年时间焦虑感的本质原因,即自我认同的危机。自我认同(又称自我同一性)这一概念最早由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森提出,他认为年轻人只有获得了相对稳定的自我认同,能够预期自己未来的社会角色,整合当前的自我与未来的自我,才能顺利进入人生下一个阶段,成为一个拥有健康人格的成人。在快速发展的中国社会,没有既定的经验可循,青年人无法再像父母辈那样拥有一条确定的道路,同时也自然不清楚,究竟要走哪条道路达到自己满意的未来,自然会手足无措,产生不安与焦虑。

在探索自我同一性的过程中,需要通过诸多的尝试来确定自我,以此回答“我是谁”和“要到哪里去”的问题,然而并非所有的年轻人都会进行对自我的探索与挖掘。加拿大学者玛西亚对埃里克森的理论进行了进一步的完善,提出了自我同一性发展的四种情形:同一性获得、同一性延缓、同一性混乱和同一性早闭。

当个体考虑并实践了各种选项,做出了实际选择之后就会形成自我认同感,即同一性获得;很多年轻人会通过频繁地跳槽、转行、延长受教育时间等方式延迟选择,在同一性延缓的过程中,所体验到时间焦虑感是正常且健康有益的;然而,一部分年轻人不去主动进行对自我的探索,始终处于同一性混乱的状态里;还有一部分个体,没有经过自己的思考和探索,就直接遵照家长、重要他人等权威人物的意愿形成自我认同,即同一性的早闭。在这四种发展状态中,处于同一性延缓和同一性混乱的青年人最容易受到时间焦虑的困扰。

除了要处理自我认同的问题,青年人们还面临着“自我”分裂的考验。在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之中,双重身份会使得“自我”变得模糊。在网络营造的虚拟世界中,人们可以摆脱现实中的困扰与约束,追求虚拟世界中的自由,打造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哪怕是一个在现实社会中被认为的“失败者”也可以在网络中获得赞许与追捧,但在这个过程中,青年人容易在网络的影响下,无法正视自己及追求,使自我认同危机更加难以解决。

与焦虑和解:在奋力挣扎与“躺平”之外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意识到,时间焦虑感并非只是主观的感受,而是受到社会环境等多种因素的制约与规训,随之而来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一种是不断鞭策自己去满足自己的欲望需求,另一种是放低欲望,自我减压。

选择前一条路径的年轻人期待在奋斗的过程中,感受到目标的一步步达成,并以此来缓解焦虑。自2019年起遍地开花的付费自习室,即使是工作日的深夜,里面也充斥着下班后继续学习深造的年轻人们的身影。而选择后一条路径的年轻人们纷纷开始“躺平”、 “佛系”, 用一种看淡一切、随遇而安的态度面对生活。在豆瓣APP的“糊弄学”小组里,有近20万的组员秉持着“人生苦短,糊弄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态度,在小组里发帖交流“糊弄”心得,这种流行的“糊弄”心理,并非是指词典中的“欺骗”或“将就”,而是展现了年轻人精神特质中随性的一面:在重重的社会竞争、父母领导施加的压力之下,个体采用随性和娱乐人生的方式对这些不得不面对之事进行的拒绝与嘲讽。

那么,在两种应对方式之外,还有哪些方式可以帮助青年人与自己的时间焦虑和解?

首先就是去正视时间焦虑。如人们所熟悉的那样,焦虑感是人在面临具有一定威胁性的预期事件或者不能达到目标时,一种紧张、不安、忧虑的情绪体验,常被人们忽视的,是焦虑的建设性作用。正如美国存在心理学之父罗洛·梅所说:“焦虑是有意义的……面对焦虑能够使我们不再无聊,使我们的心智敏锐,而且使我们确知这份张力的存在是人类生存的保障。”焦虑可以帮助我们寻找自身的定位与目标,青年们所要做的,就是从焦虑体验中跳脱出来,用主动的心态去分析焦虑,并从中找到自我调适的道路。比如,个体可以加入具有自我认同感的社群,通过具有现实反叛意味的亚文化交流进行自我调适。

此外,青年人们还需要意识到,即对于自我的焦虑与忧虑取决于一定的社会群体“观众”及价值观念,当我们的思维完全被这些导致焦虑的价值观念所麻痹时,就会认为这些观念是天经地义的,完全想不到自己还有其他选择。青年人应有自由去选择自己生活的“观众”,可以是企业家或者街头艺人,可以是亲朋好友或者是哲学家。只有在受“精英崇拜”控制的心态中,自我的时间焦虑才是一个大问题。

最后,我们还应重视消解青年时间焦虑中的社会责任。青年的时间焦虑不能仅仅依靠个体来缓解,社会需要为青年创造一个宽松多元的社会支持环境,为青年的奋斗提供可靠的社会保障。只有倡导用更加多元的方式对待生命历程,允许个人发展拥有与传统成功观念不同的时间表,树立多样的榜样类型,才能让青年人感受到有不同的道路可供自己发展。只有国家建立起健全的社会保障制度,这样才能帮助青年抛去思想包袱、减少后顾之忧,社会可以通过建立包括就业、生育、住房、医疗、教育等在内的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才能使年轻人们有充足的时间进行试错与探索自我的实践。同时,当代青年比以往的任何一代都更加注重表达的权利和自由,因此,政府和相关教育部门需要加大心理服务的宣传力度,完善心理健康教育体系,切实提高青年的心理健康水平,并鼓励他们在法律的范围内合理行使表达权利,有助于及时宣泄青年的焦虑情绪。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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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丁香医生. 《2021年国民健康洞察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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