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在办公室还没放假,但是心已经飞回老家去啦!过年假期之前,总是最想念家乡的时候,平时想不起来的家乡的好,在这种时候总是止不住地涌上心头。假如家乡还是乡村,它的好又会数倍地放大。
在乡村,一切都是缓慢的,与城市的快节凑不同,时间流过的痕迹残存在各个角落;在乡村,夜是宁静的,用作家舒飞廉的话说,乡村的茫然黑夜,是“有夜气”的。
他在散文集《云梦泽唉》中,写了他自己在湖北农村的家乡。新年假期近在咫尺,在此之前,就着对家乡的回忆与想象,挨过这段漫长的“假前”吧。
下文摘选自《云梦泽唉》,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一、“乡村比城市稍慢一点”
住在城里的时候,我们觉得武汉变化快,江景夜画,龙宫一般的地铁,盘绕纠结的立交桥,由内环往外环的空地上,房子还在像笋箨一样生长。外环以外的乡村,可能是停滞的吧,被岁月雕刻的老人,留守儿童眼泪汪汪,树不增不减,鱼悬浮在池塘里。好像是一个被纺锤诅咒的睡美人,乡村就在那里,等着我们去唤醒, 可是我们实在是太忙了……这二元对立的思维唉,世界不停地改变,新技术是加速器,无非是,城市变化的速度快,乡村来得稍稍慢一些,但日逐一日,也在旧貌换新颜。
这是我今天跑步时想到的。譬如说草木。我小时候,枫杨、苦楝、桑树、杉树、泡桐、椿树,随处可见,是主角,现在它们多半都隐退了,新登场的是樟树、水杉、白杨、柿子树、构树、乌桕。樟树、水杉、白杨变多,是乡民们回返,随着城市的行道树沐猴而冠,可以理解。
柿子树呢?现在大家都精通微信上的养生术,知道哎呀柿子吃多了会得结石云云,还是爱种,我猜是秋冬柿子树红叶尽脱,柿子还红彤彤挂满树,星座一般,照雪映霜,喜庆。构树与乌桕的增加,则完全是因为它们强大的适应能力,在人力干预变弱的前提下,远远超过了枫杨、苦楝之类的古典乡土树种。
我还猜, 喜鹊、麻雀等鸟类的播撒也发挥了作用,它们的数目越来越多,它们的口味,比诸苦楝的绿果、枫杨的翅串,更爱构树草莓一样多汁的球果与饱含油脂的乌桕籽。我的推测是:以后鸟雀们爱啄食哪种果子,鸟粪里哪种果核最多,乡村里,哪一种树就会茫茫然来到C位上。
草也是啊。田野间的荠菜、卷耳、马鞭草、马齿苋、野韭、车前子、紫云英、野蔷薇,这些细小多刺的野菜与小灌木已经式微,席卷而来的,春天是野豌豆,从前嫩苗饭牛喂猪,果荚是我们做零嘴的恩物,现在牛猪与小孩,都变少了,它们衮衮缠绕在路边,采薇采薇,养活一百个隐士都不在话下。
夏天是青蒿,清明谷雨的雨水,将它们浇灌起来,密密麻麻地长在田埂上、大路边、塘陂下,薰莸如巷,堪堪能过人头。
秋天是狗尾草,一蓬蓬簇拥在路边,或者就在人家的坟头上,零露瀼瀼,俯仰在西风里,比诸从前低矮、柔和、细穗、嫩绿的狗尾草,而今它们发育得粗犷、坚硬、高大,脖梗上染上了铁锈一般的红色,也许已经到了将它们更名为“狼尾草”的时候?
冬天是红蓼,由肖港桥到中心闸,小澴河曲曲折折地流出六七里路,清寒浏亮, 就镶嵌在两岸挨挨挤挤的红蓼棵里,一株两株红蓼乳牙齿齿,也未见得好看,它们千百亿地汇合起来,就有一点史诗的味道了。
四大家族之外,逐年也会有一波波意外的访客。我的印象里,有几年,路边飞蓬很多,后来又有城里公园传来的车轴草,也就是三叶草,后来又有益母草,紫盈盈的,有一点像指甲花,后来又有商陆、蛇床子、接骨草,王朝一般的兴衰,前仆后继。这两年,当红的炸子鸡是苍耳,举着它们的小手雷,垂垂累累,交织在路边,望而生畏的不仅是我,草丛里的田鼠黄鼠狼们,它们也会有腹诽?
房子也是。立在河堤上,由苍耳小森林与乌桕树棵里向下俯瞰, 堤垸中的村落就如同开局半晌的围棋,一簇一簇地散落着,又好像被某种暗力牵引。村庄中的房屋以三层上下的楼房为主,多半是过去十年里修筑,是由“70后”“80后”的农民用去城市打工的血汗累积起来的。白墙黑瓦的徽式仿古风,中间有政府官员的鼓励?宽门廊、罗马柱,欧洲中世纪的哥特风,这些人家的夫妇,童年的时候也会爱读安徒生童话与格林童话吧。
绿草坪、落地窗、红瓦屋顶,屋顶上还有带烟囱的阁楼,这浓浓的英国田园气味,两口子也爱看《唐顿庄园》?新房子往后的村巷中,是20世纪90年代立起来的,乡村稍早的一批楼房,大概是城里筒子楼的简易翻版吧,水泥立面贴上细格格马赛克,二楼敞开的阳台栏杆用上瓷白美人靠,就已经是升级版了,它们的主人大概是“50后”“60后”,乡村的第一批万元户,他们作为的时代,在希望的田野上,是陈奂生的进城,是高家林的人生。
村巷再向后, 还会有一些遗弃的,改作杂物间与厕所的杉木框架的老房子,为灌木杂草包围,爬满南瓜藤,搭成蛾眉豆架子,那已经是爷爷一辈人的遗产,爷爷奶奶们多半也归葬在村庄周围,青碑历历的祖坟里。
我最爱逛的一个村子叫澴河村,它就有以上典型的风格与时间的综合,既多元也有整体感。整体感是什么呢?除了围绕着村前的小池塘,我觉得, 无论是哪个时代的房子,房屋的主人对屋脊是讲究的,有伦有脊,屋顶上的一尾神龙,关乎房子的精气神,老屋上有,新屋上有,也就是80年代的简易楼房稍有缺失罢了。
澴河村还有几幢有意思的房子。我看见一个老头子在门口的菜园种菜,他身后的房子修成了簇新的歇山式庙宇。另外一个独居的哑巴女人,她的旧房子上写着“阿弥陀佛”几个字,在她心里,已将这人间的住宅舍成佛堂了吧。村口还有一个颇像黄鹤楼的四层楼台,我想这大概是村子里合修的风景吧,仔细看,却是一户人家,一个年轻的媳妇推开雕花窗晒棉被!
在变的,还有写在这些房屋墙上的字。从前乡村敬惜字纸,景观中的文字符号少,标语就显得特别豁目,眼下村委会、小学校、村舍墙面、电线杆、桥梁、公共厕所、垃圾箱上的字符都在生长,如同构树苗、苍耳子一般。房地产置业的广告第一。
“靠澴河的房子”,打的是风景牌;“离汉口中心城区直线距离三十公里”,说明我们就是武汉这个磁铁石上的一粒铁屑;“文昌中学附近”,会吸引到那些想将孩子培养成秀才状元的家庭。乡间的“小洋楼”固然是根,但当务之急, 是去城里买一套“小洋房”,不然儿子长大了,连媳妇都说不到!
医药广告第二。只是从前常见的无痛人流之类的说明,已经被胃病、糖尿病、男科等代替,可以想见现在困扰乡下人身体的大概都是哪些麻烦。我还在金神庙集水泥桥边小瓦房的墙上看到一条招工的广告,“松林光电高薪诚聘寻人榜”,这个生产“棱镜、平面镜、透镜”等“光学元件”的工厂,在以月薪4000~6000元招收17~45岁的流水线上的工人。
这些印制的图文广告之旁,是一串串手写的广告语,厨嫂一条龙, 说明是一个等待着被召唤去,办理乡村婚丧酒席,砌大灶、布大锅、用铁锹炒菜的团队;打井,400米深,电话号码后面是一个开着三轮车,晒得黢黑的走村串寨的师傅;卫星锅?这个生意现在不太好做了吧;收狗……联想到涂河集和肖港镇上的狗肉餐馆,这个师傅也得改改行了。
还有一条广告最爱写在电线杆上,应是一个有着狗狗尿尿的无意识的小师傅,骑摩托车,拎油漆桶抹上去的:道宗二手车。我觉得,这并不是要收购村民的二手车,而是将城里人的二手车,转手卖到乡下,为不久之后乡村公路的节假日大堵车做准备。
“道宗”两个字我也很喜欢,既涂鸦了道君徽宗皇帝的书法,又好像得到了梁山戴宗哥哥的甲马,扑面而来吾乡民间的油滑味与流氓气。广告之外,标语也不少,之前的“农业学大寨”“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固然是罕见的文物,“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都一样”这样计划生育的口号,也已经满肚皮不合时宜,“好吃懒做可耻,勤劳致富光荣”“扶贫先扶志”,这些才是又新鲜又夺目的新话语,按下不表唉。
最令我着迷的,还是某位不知名的村民在广告与标语间写下的一片片粉笔字。我常常一边慢跑,一边做着这些古怪的文字的“知识考古学”。由我们村边房屋的墙面出发,到村小学的围墙,到梅家湾堤上从前小卖部售货窗口下的墙基,再到魏家河北边村巷两边的山墙,这位村民悄悄写上了十几处“黑板报”,每一处都密密麻麻有两三个字,粉笔字结体松散,少勾捺,排列得也算整齐,他大概是蹲在墙边,竖起耳朵,悄悄地急促地由上往下,一直写到快到墙根才起身离去,所以现在商陆、接骨草、苍耳长起来,会遮掉下面的好几行字,我想读完他的大作,就得分开草丛,惊起草根里的蛐蛐与飞蛾。
他的字不好认,断断续续,语意也不太连贯,我自然也是连蒙带猜。他写肖港镇电影院里的电影,大概小时候也与我一样,是在那里最早接触到了电光幻影;他写朱湖农场,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去那里参加过血吸虫的治理,那里曾是云梦大泽血吸虫的渊薮,钉螺累累;他写去哈尔滨去做粉刷工,师傅收下烟酒后,告诉他,粉刷技术的要领是什么;他写去广东打工,记下了详细的账目,大概也曾被昔年的小工厂主盘剥扣留过血汗钱;他写子女们拉扯大,却像他一样不会读书,他的沮丧与愤懑。
我向好几个熟人打听,也不知道他是谁,何时写下来这些字,说不定,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埋入堤下的草林里。我读过一点心理学,猜想这位大哥大概是有一点谵语的症状,有的人会滔滔不绝地讲出来,有的人,会去网络上叫骂,有的人,会写在本子上,他的办法是找来一些粉笔头,将他的回忆录发布在路边,“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这是从前作法治小儿夜哭的遗意吧。又恰恰遇到我这个跑步的“君子”,是一个如此的“理想读者”。
作者舒飞廉
他的年纪可能比我稍长一些,说不定,也是我农四村小学与何砦初中的学长,我如果没有读书升学,大概率会与他结伴去朱湖垦田,去哈尔滨刷墙,去南方打工,暮年回到家乡,盖起“小洋楼”,在新屋里终老。
他的字,契刻简易,结体绵密,老实讲,也与我的字迹很像。他写下的“回忆”,与我的“风土记”“家乡书”,立意并无不同。只是他的书法的萧条,叙事的血泪,发布媒介的天然,奇妙装置,神荒如此,又是我所万万不及的。所谓殊路同归,我们的记忆迸发出来,通过文字得以确正,这些印痕, 这些滞留,这些踪迹,又都将被时间与荒草逐次吞没唉。
深秋时节,乡村的暮色多么美!火烧云,落日返照,堤垸下沟洫广布,秋风中晚稻畦畦如同黄金,稻田上下,是日渐频密的蚓蛙虫鱼与燕雀鸦雉,一只只白鹭陪伴着水牛漫步其中。家生野生,树还在长。或本土,或外来,草还在长。
在这些风格迥异的房屋筑造的乌托邦里,老人,孩子,人还在活,活在风俗、符号、文字与电信的网络里,在偏僻的宇宙一角,留下微茫的痕迹。我慢跑其中,在这样悲辛莫名的新乡土的复杂性里,一边叹息着我的半月板,一边继续向前。
二、乡村的茫然黑夜,是有夜气的
最近常常深更半夜由孝感市回家。有时候是因为与姐姐姐夫、妹妹妹夫他们吃晚饭,喝一点谷酒,讨论城区房价涨落到10点钟,才能将酒气消磨掉去发动车子。
有时候是被税局的勇军兄拖去讲王阳明,我一个大外行,也只好听他兴致勃勃地格物致良知,大概得等到勇军嫂顶着臂包夜跑回来才能散,好在他藏的明前茶又多又好,其言昏昏,其茶昭昭,也能抵挡一些子。夜深人静的城市,灯火灼灼,车稀人少,北京路、城站路、航空路,明明灭灭的红绿灯都好像比平时要有耐心,一直将我送到转回乡下的宝成路,右拐向北十余公里,树巷森森,漆黑如墨。
我特别喜欢在这条乡村公路上开车。水泥柏油的两车道油光水滑,像鲇鱼的肚皮,白杨密密匝匝,在路两边排队,树冠朝上交织在一起,向前簇拥成幽深绵长的树洞。
下雨的时候,树叶会将白雨挡在外面,里面只剩下势头微弱的线雨,晴天可以由树影里看到点点星光,月亮有时候也会由树影间跳闪出来,当然,最好是刮风的晚上,每一棵白杨都是管风琴转世,成千上万的白杨树被三四级以上的风摇响,那样的声势,就是万物以息相吹的天籁,这时候,我一定会将林忆莲王菲许巍郑钧他们的歌都掀灭。
深山里,松涛如同龙吟,我爱听,平原上,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也令人魂销。开近光灯行车,有一点像提灯笼打手电在树巷里走,打开远光灯,光柱就会像剑一样,将婆娑树丛穿透,因为是走了千百遍的回乡路,拐弯抹角都晓得,我提个灯笼也就够了。
好几次,我都想将车灯全关掉,这样,就可以在星月的微光里赶路,好像魏家河的瞎子点着拐杖走。但这样黑灯瞎火的老司机,万一遇到对面的会车,或者路边有骑自行车、步行晚归的人,都会出麻烦,路渠中的黄鼠狼与本地土黑狗横穿马路,也会非常危险。算啦。
过小澴河桥,再向前三四百米,会离开白杨树巷,左拐进入我们村的单行村道。好几次,我将车头在灰白狭窄的土路上摆正,就看见新月如钩,挂在前面乡塆的村树上,又堂皇,又寂寥,掩映着群星,好像在等我回来。
萧萧白杨之外,其实并非茫茫荒草,路边的稻田里,一季稻萌蘖扬花,稻秧间青蛙打鼓、蟋蟀奏琴、小龙虾肥泥鳅啪啪弹水,村树中嘶嘶鸣蝉,好像村庄中的男女老少、鸡鸣狗吠消停下去之后,星月下草木长、鱼虫鸣,一个幽微的世界浮现出来,又神秘,又静谧,又熟悉,又陌生,有时候,我会在这幽微的声色里,关掉车灯,发呆很久。
小澴河在我身后流淌,堤下挨挨挤挤的坟地里,祖先长眠,宝成路上的杨树,是我考上大学那一年栽的,而今生长具足,已有近三十年的树龄。我由武汉到孝感,由城市到乡村,兜兜转转,一路奔驰,现在终于停车在寂静与黑暗里,停车在泥土、星斗、流水与荒野中,停车在我生命的原点上。
这样的黑暗与寂静,是晚霞沉寂后,由宇宙与星辰运转,由田野与河水吞吐,由植物与动物分泌出来的。一户乡民家的灯亮了,一颗星辰变暗了,一点萤火消失了,黑暗会不增不减。一只蝉加入合唱,土狗在村口吠叫,青蛙与蟋蟀将声音憋在嗓子里,寂静也会不增不减。
不需要眼罩与窗帘,也没有挥之不去的白噪音,没有不停歇的工地与照明。这是让孩子产生恐怖与畏惧的黑夜,出产鬼故事、狐仙,相信地狱与轮回,这是动植物生长的黑夜,捕食、交配、产卵,分解出汁液,张开子宫与花房,这大概也是令爹爹婆婆们逝去的黑夜:“虽然智慧者临终时懂得黑暗的正确,因为他们的话已迸不出闪电来映照。不要温柔地走进那段良夜。”
狄兰· 托马斯悲叹生命的逝去,认为老年人应在“落暮时分燃烧咆哮”,我并不这样想,“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与家乡黄泉中的黑暗与寂静达成和解,“温柔地走进良夜”,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陶渊明要比狄兰· 托马斯高明不少。
我想起之前勇军兄在“阳明说”里谈到的“夜气”。王阳明的原话是:“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意思是人在深夜里静思默想,产生出来良知善念,一点点良知会聚起来,会成就澄明无私的自我。
良知是心灵在静默中的反省自觉。夜气呢?它来自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生物神灵在黑暗与寂静中的反照吧。乡村的茫然黑夜,是有夜气的,生活在乡村里,也会有在良夜反省自觉的机会?武汉也罢,孝感也罢,白天喧哗,夜晚也不安静,违乎昼夜之道,缺少的就是夜气吧!
想到文艺,梵高的画是有夜气的,肖邦的夜曲有,阿炳的《二泉映月》也有。小说里面,沈从文的《边城》有的,翠翠梦见虎耳草的那个夜晚,她对爷爷讲:“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这是她甜蜜而苦楚的爱情之夜。
我最近特别爱看汪曾祺《羊舍的夜晚》,觉得是一本特别有“夜气”的集子。小吕背着铁锹坐在小石桥边糖槭树上看水,“一村子里的人现在都睡了。露水降下来了,到处都是滋润的,浓郁的青草气味,庄稼气味,夜气真凉爽。小吕在心里想:‘我在看水……’过了一会,不知为什么,又在心里想:‘真好!’而且说出声来了。”是的,真好。我看着汪曾祺的句子、黄永玉的插画,心里也想,嘴里也说。
我重新点火,将车开过小学校,村口的塘陂,小心翼翼地拐进村巷里,路边荆条、益母草、艾蒿、野雏菊与构树枝拂过车身,宝伟家的狗由门廊里冲出来,颇负责任地狂吠了两声,转身回去继续睡。停车在我家门前,掏出钥匙,借着手机的微光打开门。
铺床,汲井,烧水,洗澡,心里又安定又愉快。关上手机,将头放回在荞麦枕头上,外面是历历星月下的黑夜,真实不虚,本村最后一位入睡的居民,我知道会有一个黑甜的梦乡在前面等着我,之后,会是鸡鸣如阵,鸟叫如沸,玫瑰红的曙色印上窗户,我会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阳明先生又讲:“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对,回乡村,默存,夜气生,则羲皇上人出。
本文节选自:
《云梦泽唉》
作者:舒飞廉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活字文化
出版年:2023-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作者:舒飞廉,编辑:轻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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