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于丽丽、何丽芯
编辑 | 刘旌
至今想来,都像有些电影里的画面:在黑金色调的舞台中央,一支热舞拉开了一场36氪商业峰会的帷幕。是时,500人的会场座无虚席。
轮到朱啸虎出场。在这个原本讨论“新年趋势”的圆桌上,当谈到“风口”(当时这个词还没有被众人厌弃)时,他突然话锋一转,笑着说:“大会的名字让我联想到了《了不起的盖茨比》,36氪是在提醒我们这是一场浮华吗?”
的确,这场大会就名为“了不起的投资人”。这是2017年12月12日。当天下午,第一批来自中国风投行业的36位“36Under36”(36岁以下)的投资人,走到了舞台中央。当时,他们在风投界已崭露头角。5年后,当我们试图再次去理解这群人时,能够获得的观察或许会更客观。
他们曾如此密集地存在于一个“大江湖”之中。这是曹曦告诉我们的说法:“从一个大江湖到许多个小江湖。”几天前在Monolith Management位于泰康金融大厦32层的办公室里,作为首届“36Under36”中最具代表性人物之一的他如此向「暗涌Waves」形容道。
一个侧影是,5年前的那个中午,我们为入选的36位投资人准备了一场便饭,发现他们早对彼此知根知底,现场气氛相当热络。但在去年,当我们为2020届的“36Under36”也安排了一场类似的饭局时,投资人们则来路各异、关注领域也千差万别,场面明显冷却许多。
他们曾如此拥有、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雄心。2017年,在一个东五环的录影棚里,经纬创投王华东在谈到“创投关系”时,本性内敛、不善言辞的他瞬间迸出的句子是:“是野心与野心的互相成就”。而在今天,其中的一名获奖投资人向我们强调,投资的本质是“金融服务业”。
他们的命运已南辕北辙。我们能看到一些人的显见变化:比如王华东的代表作不再是陌陌,而是理想汽车;人们谈到曹毅时,不会再将他注解为“那个很厉害的红杉前VP”,他掌舵的源码资本在去年完成了行业瞩目的超70亿人民币募资;而曹曦也创业成立了自己的新基金,并在去年首次就募集了5亿美金。当然也有一些失意的人——无论这能被归因于谁,他们甚至彻底失去了原本的投资方向,一些被投公司也烟消云散。
但还好,据我们的统计,第一届的36人中,除了刘维拥有了新的创业公司之外,其余人都还留在投资行业。
变动在创业者的身上更加显露。在2017年之后,我们陆续又推出了“36Under36”之创业者评选,在今年之前,总共有108位投资人和72名创业者参与其中。据不完全统计,创业者榜中最终上市的公司有1/5,但也有接近1/5的公司至今再未融资。
“当时风华正茂,有点像演艺圈的练习生。”回看这群被时代选中的人,一位第一期“36Under36”的投资人如此形容。这个表述或许有些浮夸,但恰当地概括了其中关键:他们是一群被热烈关注、又令人充满期待的新面孔。
某种程度上,一份榜单产品是势利的、且通常无法隽永。这一点或许和早期投资人的思维接近:总容易被崭新所吸引,但有时又不得不为“嗜新”付出代价。
在五源资本的袁野看来,这种剧烈的浮动或许恰好说明它捕捉到了最剧烈的那些“加速度”。但可惜的是,一年单位内的速度和持久的成功并无必然关系。
在中国创投史上,2022年是一个微妙的年份,它的大部分时间像在雾中前行。10月24日,腾讯股价回到2017年4月的水平。就在这一周前后,「暗涌Waves」也重返了一次2017,回访了过去五年的部分“36Under36”成员。
回到过去并不是为了沉湎。我们更试图解答的是,当大力不再能出奇迹,这一代投资人将如何重新理解名声、周期和投资这件事。这也是他们中许多人在过去几年的首次受访。
2017年底,一位“36Under36”的投资人曾向我们提到,其时有好些LP找到他,试探性地问:是否有意做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基金。
当然很难说这只是因为“36Under36”的存在。在创投最火热的几年里,以XX Under XX为名的榜单实在有点多。甚至还有不拘一格到“投资经理100强”之类的评选。“名声”这件事在一级市场被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2020年,我们曾回访过一位早年的“36Under36”投资人。此时的Ta因为代表公司的失利,几乎失去了神采。在采访接近尾声时,对方反问了我们一个问题:“最近你们听到谁提起过我?”还没等我们回答,Ta又接近于自答地低语:“没有也正常。这个不重要。”
对任何人来说,“名声”可能都是一个虚无、但又难以抗拒的东西。投资人或许尤其如此。
五源资本张斐曾在2021年的一次媒体访问中说过,投资行业更像一个显著的名利场,其实跟娱乐行业很像,“大部分人都被虚荣心折磨得不行。”
这句话说得很对,但张斐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是,这是因为投资是一个高度同质化的行业,名声和它所表征的意义,就是一个投资人能够被快速识别的身份标签——无论是对出资人,还是创业者。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全世界都如此热衷于为投资人颁奖。
移动互联网则进一步放大了名声的意义。创新工场汪华曾说,VC突然出现在舞台中央,恰是因为“移动互联网的出现”。因为参与到巨额的投资当中,超级基金才开始出现,也才开始有了足够多的钱和足够大的规模,这样VC也才从后台走到前台。
事实上,就连我们自己也概莫能外。在对“36Under36”的评选中,我们有一个用于参考的指标:同行之间的互评。基本上,每一届的“榜首”都是那一两年内投资行业最被推崇的中生代投资人,其投资领域也基本是最被推崇的板块。
或许因为这是一个基于榜单的回访,我们和他们中的许多人聊起了“名声”话题。
华创资本吴海燕说,移动互联网时代的人似乎有一种对戏剧性的渴求。表现在投资人身上,或许就是要尽可能投“名声大”的项目。大概在2017年,听闻她刚投完PingCAP,有同行对此表示不解,彼时这家公司鲜有大众认知,“连收入都没有”。
曹曦从来也没觉得“名声”有多真实:“其实对公众来说,对风投这个行业都了解的不多”。他倾向于将之拉入更大的坐标系来理解:“VC这个工种,有时候会容易给人一种指点江山的虚妄感,但其实创业者、企业家才是最牛×的,毕竟他们才是掌控方向盘的人。”
“名声对于投资人而言,我认为是一个打开方式,最终还是路遥知马力。投资人和创业者都是时代的产物,对时代有正确的认知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高榕资本的韩锐如此说。
还有一些人向我们提起IDG连盟的故事。这是被作为一个“名声之于投资人”的反例。这位常年偏居于广深地区的投资人,关注的也是早年不受关注的跨境出海。大概直到2020年,扎堆在北京、上海的投资人才意识到,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没有行外名声的人,在早年就投资了SHEIN和安克创新。
所以,究竟怎样的名声才是适宜的?
在第一届“36Under36”的颁榜文章中,36氪曾写道:“幸运几乎是这一代投资人的共同特征,巨大的外部机遇让他们以极低的时间成本将成就最大化。”
这种“机遇”,主要就是指互联网及其相关行业的爆发。在曹曦看来,之所以移动互联网曾显得如此闪耀,是因为它极其罕见地集合了“规模效应和网络效应”。采访时,他很认真地和我们辨析这两个概念:“规模效应更接近于物理学和化学意义上的效应,而网络效应则更像生物学意义上生态系统中的效应。”
彭创说,互联网模式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个性是“边际成本是0”,这意味着“早期规模越大,后期利润越高”,那“当然要在早期尽可能用资金换市场、换规模”,这些属性都决定了它独具奇特的高增长模式。
也正因此,过去十年,一级市场的游戏范式被一个硬科技投资人基本概括为:宽广赛道+性感故事+牛x团队=充沛资金+高速扩张=高估值+上市敲钟走向人生巅峰。
移动互联网故事的尾声延续到了2020年的新消费行业。这一年年底,泡泡玛特登陆资本市场后,市值一度接近1500亿港元,“整个人类历史都罕见。”一个既往“36Under36”投资人如此形容道。
生于其间的投资人拥有的是空前(可能也)绝后的时代Beta。他们的成长速率充分佐证了这一点。比如曹毅在他30岁时就拥有了自己的基金——放在今天,这是难以想象的。
加上互联网公司多数的To C 属性,更易于让一家被投公司成为一个外界理解中的“投资作品”。这一点也符合我们对历届“36Under36”的一个观察:在2017届,我们能够清晰地将一位投资人对应到他的代表案例,但至2021年,有相当一部分投资人都很难说只凭某个代表公司,更多的是其在某个领域的多重布局。
线性资本王淮认为,截至到2019年,中国最主要赚钱的还是短平快的消费互联网。但消费互联网和科技投资完全是两种打法:“消费互联网是你投100个,最后一个跑出来,赚回1万倍,如果把中国消费互联网里最大的10家公司去掉,搞不好中国VC在过去十几年里甚至可能都是亏钱的。”而现在的科技投资,靠的是整体投资策略稳健和整体投资组合的组成,很难再靠一个项目让整支基金十几二十倍地赚回来。
这些财富故事无疑加剧了一级市场的魅力。曹曦有一个观察是,之所以早年的投资人看起来风格更各异,有一个原因是当时的风投行业并不为多数人所知,聚拢的是一群背景斑驳、所谓英雄不问出处的人。到后期,它逐渐被精英化。
但在今天,人们已经无比确认,互联网、或者说能够像互联网一样“大力出奇迹”的行业几乎绝迹。这在我们追踪的“36Under36”成员的选择上也可见一斑。比如彭创打造的云时资本,就将很多精力放在了关注产业链升级的“新智造”和中国企业出海的“全球性”机会上。“而丰源投资的符正现在更多时间深潜在传统制造业的工厂,看高端智能制造、工业设备等项目。
袁野或许是一个例外。这位曾经投出快手、脉脉、雪球、Musical.ly、Keep等项目的投资人依然沿着之前的移动互联网脉络向未来看,比如在谈到新能源车及自动驾驶、VR/AR/MR甚至AIGC等领域的创新时,他称之为现在还是“凌晨三点”的机会。过去一年,总有人来问他:你还在看消费吗?他的回答是:“为什么不呢?”但他同时向我们强调,消费是一个自然的、迥异于互联网的行业,“所以不要幻想过去那种颠覆式的变量,而要去尊重这个行业的客观规律”。
今年5月,我们曾和曹毅聊起投资人的“代际”问题。尽管他强调投资行业“危中有机”,但他也表示,新基金的募投管退等各个环节难度都在加大,对GP的认知要求越来越多元。
伴随着领域分散发生的,是一级市场“核心圈”的散落。
“核心圈”这个词对一些人来说或许并不公平,它的替代词基本就是“美元圈”。相传中国一级市场有10万人,但真正属于这个圈子的人可能也就小几百人。而“36Under36”是30岁-40岁这个年龄段的代表。在2021年的“36Under36”名册上,已经开始出现达晨这样典型人民币基金的面孔。
在险峰长青赵阳看来,“美元基金圈比较热闹,交互频繁,相互之间也比较熟悉和了解”,而人民币则是“闷声发大财”,很多基金并未被报道过,但“DPI和IRR可以非常牛”。
在2017的“36Under36”名单里,还有一名来自CVC的投资人:美团龙珠创始合伙人朱拥华。这可能是这一届里唯一一个来自产业基金的投资人。朱拥华说,做投资的最初几年里,他常觉得投资圈存在两套话语体系:TMT会强调“以用户为中心”,“下载量”,而消费投资人则强调“消费三要素和定位理论”。
2017年之前,他觉得“时代包围的是另一批人”,没几年,这些投TMT的人也开始投起了奶茶、拉面。而当下,相比一度最喧嚣的财务投资人,产业资本在资源网络等很多维度的竞争上或许更具优势。过去的5年时间,龙珠也斩获了包括喜茶、蜜雪冰城、Manner、理想汽车和古茗等在内的诸多消费项目。
事实上,在2021年的“36Under36”榜单上,的确开始出现更多的CVC投资人,比如保利资本李文轩、碧桂园创投杜浩。
“的确,是从一个大江湖,演变成了无数个小江湖。”曹曦的这个说法,精确概括了这几年中国VC的流散。
10月底,在看到股市的极度惨淡后,一个上半年尚存乐观,觉得股灾不过几周事的硬科技投资人,开始慨叹过去的自己“还是太年轻”,因为二级市场估值体系的塌陷意味着过去十年的游戏范式失效了:“一个老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险峰长青赵阳告诉「暗涌Waves」:“惯常来说,投资人一直都会和两种情绪做斗争。一是错过,一是后悔”,而过去这两年,很多投资人的体感是“你没有错过任何,也没有抓住任何”。
五源资本袁野会试图过滤掉这种市场情绪,因为“人很容易基于当时的timing、外部环境还有情绪状态来做归纳,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在他看来,“有很多事情其实已经在发生,只是被情绪左右时,我们不太容易关注到”。
源码资本的黄云刚经常被同行问询:现在你们还那么忙干嘛?他的回复是:忙着做研究、找方法论、做团队内部梳理。他觉得现在自己的内心“看到一些东西,还是很认真,很激动,并没有变化。”
但对丰源投资的符正来说,过去美元基金主导的时代过去就不再。早年他在CVC Capital Partners做PE和并购投资时,接受的教育是看重相对轻资产,现金流好,这和当时大行其道的烧钱买用户的互联网逻辑完全相反;而现在,整个市场则开始回调到这种节奏上来。
他觉得,一个人的职业生涯如果都在美元基金,那面对当下很多公司都会觉得“曲线不好看”,“不性感”。也是综合了这方面的考虑,他在成立丰源投资后,没有从其他投资机构或者FA挖人,而是全部从产业、战略或者信息安全等背景里“重新孵化”一个团队。而事实也证明,“他们没有那么多同行从业者的成见,很纯粹地从基本面出发去看项目,不被干扰。”
而对五源袁野来说,因为科技变化伴随着“连续”和“跳跃”,使得人们面对经验经常陷入两种极端观点:很重要或者无效。而现实中往往并没有这么绝对,比如在不同领域迁移时,而他更倾向用那些“可以意识到自己边界的人”,“就像你今天你在长白山,还是在三亚,那你该穿什么衣服,要有感知”。
该如何成为一个灵活的、可以在不同领域切换的穿梭者?
高榕资本韩锐给出的回答是:盲人摸象的重要,在于不同角度多摸,换角度、换范式;多摸,少下结论。
袁野的答案则是“不存在灵活”,他的方法论是:尽可能少地拓展不同领域。“就像优秀的企业家不会连续跨界,以此证明自己是一个出色的企业家”;切换到新领域时,一定要调整好预期,尊重新领域的规律,保持谦卑;做好接受自己犯错,并且可能持续犯错的心理建设,以及不要怕别人嘲笑。
一直专注投科技的线性资本王淮也有类似观点:创业者技能经验的可迁移性正在迅速消减。他认为,在消费互联网领域里有时能看到的那些连续创业成功的例子,在前沿科技领域里基本是没有的,“能做得好又做得大的,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创业”。
袁野说,投资就是一个高风险的行业,但目标不是优化风险,而是优化回报。所以“把风险分散在更多的篮子里,还不如更谨慎地选择放在哪个篮子里”。
另一种普遍的集体性转向大概是对宏观环境的重视。
云时资本的彭创告诉「暗涌Waves」,“以前的移动互联网投资不需要关注太多的宏观”,因为它“本质上更多是一种效率提升和需求的线上化转移”,而当下的投资显然复杂许多,判断投资的影响因子时“需要更多将政策、国际环境等纳入考虑”。
而一个既往“36Under36”获奖投资人则认为“每一个公司都是波折的,要把可能的风险想明白”,“政策、发展周期、市场、管理都可能遇到风险”,所以他的选择是“降低预期”,“就和结婚过日子一样,就没有那种一直幸福的生活”。
移动互联网的时代彻底过去了。偶尔看到大部分人手机上使用的不超过50个的APP,作为陪伴很多创业者经历了无数复杂高压局面的投资人,袁野会想到那种“具体的艰难”,“要知道这是从数百万APP厮杀中存活下来的有限一部分”,“非常惨烈”。
也因为曾亲眼目睹,相比投资人,他对很多创业者所获得的名声要抱有更多同情和理解。
当有人提及有些创业者在膨胀时,他的回复通常都是:“他们需要,他们需要释放”。在他看来,不能在一个人遭遇巨大压力时,要求他,“扛住”,而在他稍稍得意时,又说“不行,你要stay hungry”,“这不尊重人性”。
这种解释,理论上也适用于投资人自己。
如今,第一届36Under36中的一些人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吴海燕自我调侃,现在“不再有资格参加类似40Under40的活动”。而连当年被BAI龙宇称为“氪星上最年轻山峰”的汪天凡,如今也33岁了。但在今年的36Under36中,最年轻的创业者出生于1999年。
套用一句常用来形容摩登城市的句子:一份榜单不会老,因为总有人奔向灿烂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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