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睿睿
编辑 | 刘旌
在纳斯达克交易厅看到彩带飞落的那一刻,怪兽充电的投资人们最可能回想到2017年那个凛冬。
就在那个节点,曾红极一时的共享经济开始显露出败相。ofo没有等来软银注资,美团否认投资摩拜,两位老大哥在现金流焦虑中被爆挪用押金达60亿。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同冠以“共享”帽子的项目们被扫到台风尾,其中被王思聪立贴为证的充电宝首当其冲。仅仅在半年多以前,充电宝还是比单车更火热的赛道,40天内就曾发生11笔融资,35家机构投出了12亿元。而此刻的共享充电宝却是一个接一个宣布失败。以“乐电”公开宣布停止运营为起点,近10家公司相继开始清算。
幸运存活的怪兽充电也从不差钱落到了拮据境地。从当年11月到2019年4月,整整17个月,原本平均三个月就要融一轮资的怪兽充电没有再公开融资消息。它背后的投资人们日子不比企业好过,群嘲共享经济成为某种政治正确,高瓴、顺为资本、小米、云九、清流、蓝驰……这个堪称豪华的班底无论在内部还是市场上都倍感压力。“基本没什么声音是说它好话的,”清流资本合伙人刘博对36氪说,“我们只能抱团取暖”。
或许很少有人想到故事会再一次翻转。2019年,怪兽充电宣布实现盈利,相继完成两轮融资,迎来了软银、中银国际、高盛等新股东。渡过疫情之年后,怪兽以行业第一的市占率登陆纳斯达克,成为“共享充电宝第一股”。4月2日,怪兽充电开盘价报10美元,较发行价8.5美元涨17.64%,市值达27亿美元。相比当年曾被寄予“平台型机会”的期望,这个市值不算高,但也足够证明投资人们最终没有落败。
所以,逆风翻盘是怎么发生的?在无人问津的500多天里,被群嘲的投资人在干嘛?
刘博最开始意识到风向转变,是从2017下半年接到一份采访提纲开始。这份提纲写道:共享充电宝出现安全问题、苹果拿下wifi充电专利以后用不上充电宝了、这可能是个伪需求……这些问题你怎么看?
她当时迟疑地“啊?”了一声,有点惊讶。她自己是怪兽充电重度用户,也在街头看到使用者越来越多,感受是这个需求正在被证明而非证伪。关于安全问题她去查了新闻,发现这个问题的论据来自一则资讯标题——有人借了3个充电宝来用,发现充电时会过热。“没人去看过paper,也没人去做研究,好像这就是个可信的事实了。”
但情绪从来是不讲道理的。事实上,充电宝项目无论是热闹还是冷清,其实都是共享单车的某种映射。早在共享经济成为一个风口前,街电、来电、小电包括一些本地共享充电宝就运行许久,却根本不在风投机构的视线里。它开始被资本青睐的时间点正出现在ofo和摩拜的最剑拔弩张的融资时期——当大部分机构意识到自己将注定错过这场游戏时,被同样冠上“共享”之名的充电宝,瞬间成为投资人们的必争之地。
这恐怕是中国TMT风险投资历史上最焦虑的一段时光。
质疑发酵成普遍的悲观情绪。几个月前还有很多朋友拜托刘博争取投进的份额,但到了那一年底大家见面谈论的问题就变了:是不是真的有需求呀?能有利润吗?“看牌的心理就会多一点了”。
但这恰恰是怪兽充电最需要钱的时候。2017年最后一次拿到钱的11月,怪兽的柜式机刚刚上市,准备用它迭代掉此前的主力产品桌面机。顺为资本合伙人程天回忆,他在这个项目上最焦虑的时候,就是因为“发现桌面机不太work”。最开始这个形态看起来非常性感:颗粒度小,接触面广,产品触达到用户手边。但运行了一段时间就发现,不仅产品用起来接通率低、丢失率高、IoT经常连不上,商家运营也难。所谓“桌面”其实很多都不是嵌入桌体、与电源直连的,如果桌子附近没有电源,就需要店家帮忙运维充电,否则产品就闲置在那儿。
根据蔡光渊彼时对36氪的说法,这样的产品已经覆盖了上百个城市了。此时的怪兽充电面临着双重困境:一面是桌面机的使用率低,担保入金下降;一面是新产品上市,重新做产品、地推、跟谁合作、跟商家分成,很多问题需要重新梳理,更需要钱。
“我们又不是开天眼的,这事能不能work,在那个时间点怎么知道啊?”程天坦言。
不过,真正令刘博困扰的是,沸反盈天的舆论里,很少有人关注怪兽的变化,“总是那些老问题”。有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处在行业和外界的切点上,两个世界关注的问题完全不一样。她想站出来帮怪兽发声,又缺少契机,“它确实也不是到了什么节点,没融到资,数据有的时候掉下来一个月,又涨上去。但你有一种感觉,它还可以往前再做做。不像外面说得这么差,这么不堪”。
“只能说舆论就是舆论,”刘博强调,“这真的就是两个世界。”
程天那时的方法是不去管舆论,保持大心脏:“再怎么群嘲都是局部的,不是你生活中的绝大部分。”他的说法是,因为常年做科技投资,大多数项目都有很高的不确定性,他已经习惯了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可能偶尔会有人写一写,那就写一写嘛。”
2018年,程天“花了很多精力”帮怪兽融资,蔡光渊也四处见各路投资人。刘博跟他聊天时,谈话主题经常是“今天见了个投资人”,过几天结果是“没拿到钱”,两个人就互相“打打气”。
除了找钱外,投资人们的时间主要花在帮项目解决固有的bug。刘博主要看消费品赛道,给了蔡光渊很多建议。最开始他们的讨论是可以在机身上印广告、扫码后弹出开屏广告等,对现金流也有好处。试行一段时间后,蔡光渊就把这些都去掉了,刘博理解“这种时候要把体验做得更纯粹些”。程天则跟着创始团队经历了从桌面机到柜机的转型,供应链上出现的问题大多由他和小米的战投部门一起协调着解决。
这一年底,找钱的努力最终依然宣告失败,但柜机的地推进程已经迫在眉睫。它的主要竞品小电科技在2018年3月份就拿到了新一笔融资,首要用处是城市扩张。最终,高瓴、小米和顺为决定不再等待,自己出手做内部轮(参与方均是老股东的轮次)。这一轮最终公布的金额为3000万美元,与一年前B轮的2亿人民币区别不大;其中只新增加了两个股东,一个是新天域资本,另一个则是人称“阿干”的前美团点评COO干嘉伟,此时他已经加入高瓴担任运营合伙人。
高瓴创投执行董事肖永强告诉36氪,怪兽没拿到钱的17个月里,“其实我们内部比较淡定”。之所以领投了内部轮,是因为这件事从内外环境和大趋势上都说得通:“用户需求比预期中高很多,经济模型也不错;团队的产品、内部系统和管理能力是行业里最好的;且个人充电宝大量闲置、难以回收,是巨大的浪费,共享充电宝的普及绝对有价值。团队的产品、内部系统和管理能力也很优秀。”
值得一说的是,肖永强在来到高瓴之前供职于顺为,和程天一起在早期参与了怪兽项目。在程天看来,几家机构投资人之所以能在这个项目中“没有防备、背靠背”与此很有关系:“顺为、小米、紫米本身是背靠背的,高瓴和清流是信息拉平的,这个机缘巧合就相当于三家都拉平了。”按程天的说法,怪兽的董事会“不太典型”、“非常融洽”。
这之后不久,投资人们等来了久违的好消息。2019年初,怪兽充电开了一次董事会。程天告诉36氪,团队呈现数据时,他们看到“崛起的曲线非常非常非常明显”。他抬头跟身边的干嘉伟交换了个眼神,都没说话,但传递的信息是“这事儿行了”。
大多数失败的共享经济项目往往是资本驱动,钱管够,只怕烧得慢,最后死于资本间的博弈,ofo是典型案例。但至少目前看起来,怪兽幸免于此。其背后的原因,或许在于这是个不典型的资本局。
一般来说,项目的早期和成长期会由拥有不同偏好的机构支持。但怪兽充电从天使一直到C轮,资方阵容基本变化不大。尤其在早期,紫米、顺为、小米集团组成的“小米系”以及关系匪浅的高瓴和清流是两派绝对的key man,其后引入软银、中银国际、高盛等股东可以看作为登陆二级市场所做的准备。从招股书披露的股比看,机构股东中,阿里以16.5%的持股位列第一,高瓴、顺为、小米集团分别持股11.7%、8.8%和7.5%。
程天向36氪解释道:“前面一段时间还是在摸索的,那我们就自己来弄嘛。(引入新股东)你还得说服,还得解释,有时候还是比较辛苦的。”一个意见相对统一的“融洽董事会”,对初创企业的意义不言自明。
多位怪兽充电的早期投资人都对36氪表达过,这个项目对他们而言是特别的,“倾注了额外的精力和感情”。除了共患难的情感,这种例外或许来自,投资人们都的确深度参与了项目,“从小看着长大”。
最早接触到蔡光渊的是清流。在做怪兽之前,他就曾带着一个卫生棉条的项目找过清流。结果“被打击了”,但王梦秋和刘博都很喜欢这个创业者。因此共享风口起时,清流主动建议他关注这个赛道。
程天见到蔡光渊团队的几天后,顺为就拉着紫米和小米的战投部成立了工作小组。一周后项目过会,“雷总非常坚定。”从此之后,怪兽的产品由紫米的供应链生产。紫米是负责研发移动电源及相关配件的小米产业生态链成员,小米充电宝的江湖地位就由紫米奠定。
即使是彼时更以中后期投资闻名的高瓴,也表现出了格外主动的姿态。36氪了解到,2017年春天清流的王梦秋给张磊介绍这个项目后,高瓴在天使轮就加入,成为参投方。其后,高瓴连投六轮,还成为了其IPO阶段的基石投资人。上述怪兽充电的至暗时刻,也是高瓴领投了内部轮。
蓝驰创投管理合伙人朱天宇对36氪表示,在投资怪兽充电前,他们跟早起步的几家都交流过,但怪兽充电的创始团队是“最优秀的”:拥有外企、民企、互联网巨头的任职经验,又创过业。那时蓝驰到各个城市做过一轮地面访谈和测算,发现怪兽投放的点位确实有人在用、使用频次高,最终的帐算的过来;同期的一些竞品看似铺设量远超,但很多都是无效点位,贡献的收入很少。
程天第一次见蔡光渊之前,已经见过了多个类似项目。但那天蔡光渊带着一份excel来,上面除了有测算、模型,还列着一串他在行业里的人脉资源,包括实践一份BP需要的各种角色。程天表示,这意味着这个人想好了能在多久之内招募到足够的人,“他还是非常严肃地考虑这件事”。只聊了一个小时,程天就决定扣扳机。
清流资本刚开始只是觉得蔡光渊这个人“有sense、极度聪明”,但经历过怪兽的跌宕四年后,觉得他身上最珍贵的是“知道资本是他的资源,且很珍惜手中的筹码”。2018年和疫情时,刘博很忧心怪兽的情况,但蔡光渊每次update业绩都会创造个情绪曲线:先如实讲他们遇到的困难,然后呈现他们的结局方案和已经做到的事,最后以一个上扬的语调作为结尾;如果在微信上交流,就是句尾的感叹号。而他每次报给清流的点位数和销售额预期,最终往往会超过,渐渐刘博就意识到,蔡光渊在管理投资人的预期,“把预期往保守里做,自己去执行的时候就拼全力突破”。
共享经济留给新经济公司的最重要一课是,不要编一个美丽的故事去讨好资本,否则最终会陷入彼此折磨的疯狂境地。而在这个项目中,创始团队和投资人都找到了合适位置,用程天的话说,“团队主驾驶做得很好,我们这些绿叶也不错”。这或许才27亿美元市值之外,怪兽充电对新经济行业的更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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