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 | 严瑞
采访 | 严瑞 徐艳
“我想要睡意临近之感,这种睡眠是生活的期许而不是生活的休息。”——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第13章 生活之奴》“我们要的,是想睡觉才睡觉,而不是为了工作、为了学习、为了面试而不得不睡觉。”
近日,据丁香医生发布的《2021国民健康洞察报告》,我国居民人均预期寿命从1949年的35岁,涨到了2020年的77.3岁,翻了一倍多——也就是说,我们的“生活信念”翻了一倍。
然而,活着,真的比七十年前简单许多吗?
由参调者释放出的信号来看,事实并未见得如此。回顾2020,“活着”、“无力”、“存钱”是大家使用最频繁的关键词,“健康”、“焦虑”、“感恩”、“加油”位列其次,“迷茫”、“苟且”、“失去”、“糟糕”紧随之后。
参与上述报告的人群大多为一二线城市的中青年,是社会经济发展的中坚力量和活跃力量,也是社会发展潮流的引领人群,他们的感受,大抵能折射出社会的普遍感受——面对生活的艰巨,活着就好。
在这群把“活着”挂在嘴边的人们心目中,许是因为疫情肆虐带来的危机感,抑或是为生存现状的考量,“身体健康”以93%的压倒性,当之无愧地成为他们人生中最终要的事情。
而健康一词,在过去一年已经在舆论讨论中有了多元向度。有人认为,健康早已成为消费主义符号、有钱有闲人群的专属产品;有人则认为,健康不健康,只是一种生活心态,或者说,谁都知道应该注重健康,可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
在争分夺秒的社会竞争氛围下,本应属于人类身体自然状态的“健康”,究竟被我们塑造成了什么呢?
从“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到医学科学上“健康”的复杂内涵与外延,健康这件事,显然是一件“谁都知道”的事。提到它,似乎所有人——上到老下到小——都能信手拈来大段养生经,以及其背后的整套科学健康规划模式。
而对于即将踏入工作岗位的大学生宋月来说,健康,已经化作生活中密密匝匝的具体要求,笼罩着吃穿住行各个方面。
首要地,皮肤健康、外形优秀,是职场人共同追求的标签。俗话说“人看脸树看皮”,审美时代,社会偏爱外貌姣好人群是不言自明的规律。可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好皮肤和素颜美女呢?——都是收拾出来的,她表示,二十一二的年纪,“收拾”自己的外貌,已经不是应那句“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的俏皮话儿,而是从小到大都不健康的作息,已经让她的皮肤年龄远高于实际。
白头、黑头、粉刺、痤疮。小升初、初升高、高考,题海战术。应试压力像紧箍咒一样,让所有学生都信奉学习就要熬夜,并应该为之付出一切代价的真理。如此十年寒窗后,进入大学或毕业工作,这些习惯了透支时间的人,便也顺其自然地继续为期末考试和论文熬、为突发的堆积的和艰难的工作熬。
然而,当他们熬过工作与学业,终于可以休息时,却还是要变本加厉地熬夜。只有把睡眠用在无意义的消磨和娱乐里,才能获得心理平衡,这样一来,休假期间宋月的手机屏幕使用时间能达到19小时/天。
从报告数据出发来看,年轻人的整体健康努力也确实低于老年人,也许是仗着年轻,又或者是自有苦衷,熬夜的坏习惯,总是无法被他们改正。
所以,她不得不接受皮肤疾病成为生活的常态,接受自己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外表都是用钱和化妆品堆出的假象。
为掩盖皮肤瑕疵,医美和大牌护肤品消费成了她的家常便饭,化妆也成为不可或缺的出门准备工作。宋月每月要按时去做小气泡清洁和光子嫩肤,宽裕时最好再做做精华导入类项目,还正在为热玛吉攒钱。
她的脸部T区出油、U区偏干,要注意使用不同护肤品,时常替换洁面和卸妆产品来保护皮肤屏障……与此同时,只要出门,几乎每次都要花一个多小时来化妆,对此,她戏称自己“早被化妆品腌入味儿了”。
但在如此投入之下,与痘痘脸的战斗仍然无休无止——“其实只要我还继续这种生活状态,就只能一边起痘一边化妆,持续恶性循环”——熬夜带来的作息和饮食结构不平衡还会造成内分泌失调,导致宋月的月经混乱、胃痛频繁、睡眠障碍……
她明白,自己在医美和化妆品上的支出是矛盾的,甚至根本说不上是出于健康考虑,可目前,她只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毕竟,很多时候,以健康之名进行的消费,都是不得已或求安心。
“有时候这些东西不能深究,很多玩意儿买了也不会用,但下次可能还会买——大家也都知道,其实就是图个心安。”宋月如是说道。
健身卡、私教课,针对久坐等各类职业病的按摩仪器、针对长时间看屏幕的蒸汽眼罩,杂粮代餐、各类保健品如复合维生素、鱼油钙片、葡萄籽橄榄油等等健康消费品,成为奔波在生活中的人们,为健康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谁都知道,健康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生活状态,并非某种熬夜到两点做一组“keep”或者夜里吃完海底捞含两颗酵素就能挽救,它需要建立一个长期的健康习惯。
但是,谁能做到呢?20来岁的宋月不能,入行十年有余的何立涛也不行。人们对自己的健康状态认知,远低于他们对自己健康状态的期待值,付出充分努力来保持健康的人更是极少数。
何立涛讲道,自己在城市CBD办理的“巨贵”的健身卡,早被荒废很久,用会员费用除以他的运动频率,得出结果为,游一次泳要上千块钱。以为自己掏了钱就有动力去运动的人们,大多数都只能与他一样,半途而废、“始乱终弃”。
亚健康状态是一种强硬的生活状态,渗入日常、难以控制。在某次工作中,与何立涛谈话的领导事后转发他一条链接——“疫情在持续,防控不松懈!提升免疫力,牢记’六四’法则”。
文章大意是指出人们生活中常见的六种不健康行为,提出四种健康习惯。他点开一看,六个坏习惯千篇一律,饮食不均、长期缺觉、压力过大、缺乏运动、久坐不动和爱吃快餐,他条条都占;四个好习惯,当然就是上面那些坏习惯的反面,比如什么饮食规律、睡眠规律之类,他一个也做不到。
做不到、没时间。钱都买不来的健康背后,折射出的是现代社会人类的普遍焦虑现状。消耗健康再消费健康品以求心理安慰,几乎成为一种共识。
可见,预期寿命的增长、生活欲望的增殖正在并行,生活时时有难处、处处不满足,达到生活自然轻松的“健康”状态,确是太难的目标。
“人正常的岁数是250岁,但为什么只能活个几十岁?因为你还是得奋斗啊……把人放到深山老林里,一天光顾着吃吃喝喝,那肯定活得长。”在某次谈话时,宋月的母亲这样对她说道。想要更好的生活,就要与生活搏斗,或者说,实际上是在和自己搏斗。
有一种假健康。
在北京就读大二并兼职实习的陈辰对此深有感受。他是一个对身体健康还算比较有追求的大学生,会坚持做做运动、尽量规律睡眠和搭配膳食营养,有时间会坚持去健身房。尽管他也爱喝奶茶、很依赖咖啡因。
当人进入健身圈子,把“摄入”、“碳水”、“体脂”内化,成为生活的条件反射习惯是很正常的。但“有时候好多人会走极端,为了追求健身效果不吃很多东西,营养不良,看着健康,其实很脆”,陈辰这样评价网络上那些肌肉男女们的精美身材图片。
有腹肌并不一定代表着健康,肌肉越漂亮就越健康,是一种追求审美的极端表现。有时人们会狂热地为所谓健康付出汗水,但却并不一定是真的在追求健康,他们需要的是社会眼光的认可,和在社会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价值感。
这个人工作厉害,身材还保持这么好,一定很厉害——可厉害并不是健康的同义词。“不过,现在大家看一个人健康不健康,不只能看脸看身材吗?彼此不怎么交流,都是同事同学关系,只能凭外形来判断”,同时在为身材苦恼的宋月表示,“把外形和健康划等号,其实也是一种竞争”。
竞争,是动物性的基础。尽管文明的进步正在试图将人们带向平等和自由,但社会达尔文主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仍旧是社会生活中难以逾越的屏障。人们或多或少的都要为了生活而进入竞争系统中,这一踏足便很难回头。
数据显示,人们的工作时长与其健康困扰明显成正相关。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这个问题:踏足与自己自然状态相抵触的竞争圈子、消耗健康,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何立涛在决定要孩子之前,工作自由又快乐,“快乐”,是他自己对此前工作经历的描述总结。从事文字职业没有太多禁锢、不用坐班,又能与不同人交流以开阔视野。他有自己的职业热情,又已经在行业达到瞩目成绩,只要他想,维持在北京的高质量生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与妻子丁克十年,家庭稳定、生活自由,这种状态已是大多数北漂一族难得的终极理想。
放在十年前,他可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自愿放弃这样的生活,从叛逆传统婚育观的自由中落回地面、决定生娃,并因此要为了孩子去竞争一份更累、更机械化,不过薪水也确实更高的工作。
这也许颇有点“放弃理想”的味道。年轻人刚踏足社会时要奋斗,是因为社会普遍会许他们一个“工作久一点,熬过去就会轻松”的诺,可从何立涛的十年后来看,踏入中年,与生活之间的搏斗也并未消失。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给予的每一次剧变,都有可能是更艰巨的考验。
“我现在对健康的希望,就是起码要把他俩(指自己的儿子们)带到十八岁吧。”在晋升更高职位后,看起来本比同龄人年轻五六岁的何立涛这样评价着自己的健康状态。
带着明显睡眠不足的疲态和眼眶下的乌青,他赶着稿,在接受采访时露出慨叹也无奈的神情:“生活就是有得必有失的。”
对这种得失,25岁的刘昊有很具象的体验,或者说,成为“工作狂”的祸福,在他身上体现得更为极端。
他是斗鱼平台一位游戏主播,曾有过一段每天直播十小时以上、中间不吃饭甚至也很少去卫生间的工作经历,后来,游戏的热度下降,他逐渐在无尽的竞争里面感到疲惫,从而反观和重构自己的工作心态。
报告显示,最近一年担心过自己猝死的比例最高的职业,就是主播。对此,刘昊并不觉得稀奇。对着电脑,每天做同样的事,机械化地为了直播人数在镜头面前表演,除了看电脑,就只剩下吃饭睡觉买淘宝——这种封闭的生活状态,很容易让人失去对生活规律的控制,从而影响到自己的健康状态。
他介绍道,只有大主播、做一些精品的独立游戏的人才能保证较短直播时长和较高收益。而其他的大众流行游戏主播要想做好,想让平台的人都知道你,只能靠直播时间跨度硬夯,用健康换钱。
并且,主播工种的特殊性,把“连轴转”的必要性推到了极致,偷懒和放松休息的代价,会被完全量化,让人无法心安理得地停下哪怕只一小会儿。“就这么说吧,我起来上个厕所,可能直播间的人都会掉个1000、2000这样子,所以没法起来”,说到连厕所都不敢上的经历,刘昊的语气很复杂。
直播人数,既是给予主播价值感的珍贵宝物,又是催促他们不眠不休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面对电脑,唯一能让他们感到真实的,或许就是涨涨落落的观看人数,和人数背后所代表的收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的可能就是这种状态,骑虎难下地被工作推着走,是现代人们工作生活的真实缩影。不过现在,他已经做不到持续十来个小时坚守在直播镜头前,为了那个观看数字而憋尿饿肚子了。
究其原因,身体上的状态下滑并非主要。他表示,首要的是,现在游戏热度没有原来那么高,竞争也就慢慢不那么激烈,竞争动力一跌,原先那种机器人式的工作状态也就难以为继了。
可以看到,只要扯到“竞争”,想要追求“更好的”东西,就必须削尖了脑袋,去跟要求自然、平和的“健康”状态唱反调。为了孩子、为了争第一、为了更高的阶 级,为了更体面……为了生活。
兜兜转转,一切话题,又都回到“活着”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深不见底的概念之中。怎么活着才能满意,什么时候能活得健康一点?一切都取决于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和获得生活所需的代价。
在这方面,34岁的广告公司老板李鑫,相对而言就看得开一些。广告业,做乙方,实际上是竞争很激烈的行业。年轻时,他也会做出为了拿下一下“大case”,熬个通宵甚至连续多少小时不眠不休的事情。
但成立自己的公司后,他对自己的容错率要求便降低了。李鑫说,自己已经不会不吃饭不睡觉地想办法把某个项目拿下来了,因为其实没有必要。一方面,他表示自己本来就不喜欢竞争,再者,“硬抢过来的,始终要走掉,跟甲方彼此欣赏的话,才可以长久”。这是一种底气和一种自洽的人生逻辑。
“强扭的瓜不甜”,当然是真理。但涉及到健康和钱之间抉择的时候,他并没有面对case时的豁达,他表示,钱更重要一点。
首先,现在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有钱就会有更高的视角、得到新的提升,光有健康是没什么用的;再者,人反正都要生老病死,无论现在多养生,“你总是会生老病死”。像宋月妈妈宽慰她的一样,人要是不奋斗、不焦虑,就都活到250岁,现在大多数选择竞争和“更好未来”的人,都只能对健康一事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鑫选择的,也许不是健康,而是性价比。
科学是严谨的,也是无情的,它会直指我们生活中的症结所在,说一不二。因此,健康不是办办健身卡、啤酒泡枸杞就能糊弄过去的,在这种糊弄和图个心理安慰的行为中体现出的,是人们对自己生活欲望的不平衡。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接着心安理得地去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在现代社会,尤其是人才济济、竞争白热的大都市,人们能做出自己完全认可的选择的机会太少,他们很难不为工作中反人性、机械化的东西而感到焦躁烦恼。
何立涛也说,虽然是有得必有失,选择现在的工作,虽然累,但确实可以带来更好的收入。可是,下午需要在简单文件上连续签字十几遍、把流水式的公文看几十次的时候,仍旧会感到崩溃。
▲ 电影《猜火车》剧照
“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事业,选择家庭。
“选大电视机,选洗衣机,汽车,CD播放机,电动开罐器,选择健康,低胆固醇,牙医保险,选择低利息贷款,选择房子,选择朋友,选择休闲服和搭配的行李箱。
“选择分期付款,三件式的西装,一系列的布料,DIY,星期天早上还怀疑自己干啥,选择坐着,看着令头脑麻木,让心灵破碎的猜谜节目,嘴里塞满垃圾食物......”
选择更好的人生,也承担选择的代价,是成人的必经之路,也是接受生活现实的标准。
“大家都知道怎么样会更健康,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你要活着的。”采访完还要熬夜工作的宋月看着健康二字,觉得也许所谓成年人的崩溃,都正安安静静地藏在接下来需要完成的工作之中。
(作者为《财经》实习研究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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