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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歧视”的清华博士

成为一名“臀部”UP主后,李乐每周六晚上都会抽出两个小时来直播。尽管粉丝量还不算多,但围观者依旧对他寄予厚望。

连麦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自己的人生困惑一股脑儿地丢向这位清华博士,仿佛他是全知全能的。其中,讨教如何提升学历的人最多。李乐的“榜一大哥”就是位大专生,他希望从李乐这位“学神”口中收获靠知识改命的有效方法论。

作为一个现实中极致的“学历受益者”,李乐也自觉享受着网友们的关注和追捧。他将“清华博士”的标签明晃晃地挂在主页、揉进选题,甚至复制在多数视频的封面上。直到有一次,他在直播时意外连麦到了一位农民大叔。

“你们这些清北学生是不是都看不起我们农民乡下人?”大叔略显冒犯的发问令李乐愣了神。一旁助播的妻子见状,以为又是哪里冒出的黑粉,差点要把对方拉黑。李乐示意妻子先不要动,并试图回答大叔的问题。

他将不同的社会分工比作人体的不同器官,尽量通俗地向大叔解释“心脏、大脑和双脚没有所谓谁比谁更高贵,对人体运作而言同等重要”的道理。听毕,大叔没有继续发问。他对李乐说:“我们村也有大学生,他们考出去了就不回来看我们了,我以为你们这些人都很冷漠,原来还是有好人的。”

“好人”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李乐。他第一次意识到,歧视是有反面的。当某一个群体的光环被无限放大时,在场者的视角都会发生畸变。被歧视的人会受到伤害,而有资格歧视他人的人,也将会以另一种方式被“困住”。

歧视链条之下,每一环都是受害者。

一、标准答案之外

那些完全正确的答案,被称为“标准答案”。我们从小到大经历的考试,都有标准答案。李乐自然是最擅长找到“标准答案”的那拨人之一。

出身于陕西省的一个公务员家庭,高考考入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以第一名的成绩保送至清华大学读博,毕业后进入业内“遥遥领先”的大厂担任工程师,并在27岁之前完成结婚、生子的人生大事……在旁人看来,李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标准答案”,连身高都是多数男生心目中最“标准”的185厘米。

人生理应这样“标准”下去。但李乐却在最辉煌的节点,生出了“反直觉”的体验。

拿到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后,李乐的快乐异常短暂,只停留了2秒,随后便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像从一座山峰跨向另一座更高的山峰,望不到“山顶”的李乐迷茫了。开学后,这种迷茫被进一步发酵、放大。

博一上半年,李乐的生活称得上“暗无天日”。刚过英语六级的他,连完整读完一篇12页的ACM论文都需要整整一周时间,更不要说靠自己写出这样一篇论文了。“毕业”像压在心底的一块巨石,令他窒息。

本科期间,所有考试都有标准答案,只要按部就班地刷题、重复练习,就能答对。但做科研不同,并不存在什么标准答案。

起初,李乐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努力的策略。整整半年时间,他都在实验室里打地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但情况并没有因此发生好转,他发现,越努力,反而越迷茫。

候诊时看论文的李乐,受访者供图

彼时,李乐接到了妈妈的电话,本就患有旧疾的父亲因感染病重。等李乐赶回家时,父亲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才22岁的李乐,需要被迫接受这个事实——努力,抵不上无常。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李乐很快回到了学校。他发觉自己有了“质”的变化。

考上清华、父亲离世,在短短一年内,李乐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大起大落。这个年轻人开始学着劝导自己:有些东西,也许没有那么重要。

至亲离世对李乐的冲击极大。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思考自己真正要过怎样的人生,也第一次跳出父子角色,从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审视父亲的一生。

在李乐看来,父亲的一生是无聊的。年轻时,父亲曾被单位组织来北京参加培训,同事们约着一起去爬长城,父亲嫌麻烦便没有去。结果独自出门时又忘了带房卡,便在地铁环线上坐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做,只是吹空调。

“我不想活成他那样。”自此,这位深谙“标准答案”的年轻人,开始逐渐偏离既定的“标准”轨道。他意识到,人生不只要被成绩、成果和成功填满,真正能温暖灵魂的,是快乐。

二、谁来教我快乐

从老家回到学校后,李乐不再执着于“掐尖”毕业,反倒是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发现,放下执念后,做事的效率反而更高。他用“间歇性躺平”的心态度过了在清华的5年,不仅在今年夏天顺利拿到博士学位,还收获了国家奖学金、优秀党支书等诸多荣誉。

与此同时,李乐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被教授过该如何获得快乐。

李乐的母亲是位小学教师,从小便对他很严格。在李乐的潜意识里,快乐是取得成绩后的一份嘉奖,享受快乐必须先经过一份痛苦的历练。

父亲去世后,李乐对很多事情都感到麻木。他想,快乐也许本就是简单而原始的。例如,吃一份美食、玩一把游戏。于是,他开始在这些“原始快乐”中寻求慰藉。

李乐为自己买来了一台任天堂游戏机,这是他童年时渴望但不被允许拥有的物件儿。学业之余,他开始频繁打游戏,就只是纯粹地游戏。打着打着,他突然明白,快乐不存在任何附加条件。就算有,也不该以痛苦为代价。

回顾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知识学了不少,但快乐这门课,李乐才刚刚入门。相比快乐,他的父母更在意的是“正确”与否。直到今天,李乐的母亲还会对儿子进行“正确”的教育。李乐幽默地将妈妈的这种表达方式比喻为“下头男”。

“我后来才认识到,怪不得之前谈恋爱,谈一个黄一个,原来我的表达方式就是从我妈那里学来的。”他笑道。尽管已经27岁,也做了孩子父亲,李乐的妈妈仍然把他视作一个小孩。她会告诫儿子:“最近还玩不玩游戏机?要多抽空陪陪孩子。”“要”“应该”“千万”“一定”等字眼充斥在母子俩的对话中,令李乐难受极了。

他也曾尝试向妈妈解释年轻人的行为框架,解释新的时代背景与生活方式,但发现很难解释得通。已经固化的思维让妈妈很难理解:道理是道理,实践是实践。

“正确”的道理令李乐长出了反骨。他逐渐厌倦了那些空洞的说教,明白了得靠自己来补上“快乐”这门课。

博士期间,学业之余,李乐开始有意“塑造”自己的快乐——他滑雪、看展、学吉他、做自媒体拍vlog、考摩托车驾驶证、带娃做奶爸……用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把生活的维度拓宽。渐渐地,他发现自己重新掌握了快乐的秘籍。

李乐在滑雪

直播间依旧会有很多人向李乐连麦咨询:“学习不好、学历不高,人生是不是就完蛋了?”李乐反复告诉他们,学历只是能力的一个维度,能力的维度,不等于人生的全部。

而他自己,也在试图放下那些曾无比在意的维度,拥抱剩余的全部。

三、忘崽夫妇

被问到孩子的出生是否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变化时,李乐一脸认真地回答:“没有变化。”

他与妻子都是“95后”,一个是清华博士,一个是北大硕士,但这对传统意义上的年轻“精英”夫妇,更喜欢称呼自己为“忘崽夫妇”。

身处北京,他们不得不面临一道抉择——要不要“鸡娃”。李乐和妻子深聊过多次,他们一致认为,孩子“活着就好”。

李乐有对夫妻朋友,两人都是“985”名校的医学博士,小孩却被诊断为智力障碍。李乐曾和妻子开玩笑:“如果我们的宝宝是个傻子怎么办?”两个年轻人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达成了共识。“如果说上一代人还需要用孩子来证明自己,我们这代人更关注的是自己的人生。”

他和妻子平时工作都很忙,孩子基本由育儿嫂照料,家中老人辅助。李乐的妻子身材纤瘦,手臂力量小,不能长时间抱着孩子,孩子一般由爸爸或育儿嫂抱着。有的时候,宝宝会错把育儿嫂唤作“妈妈”。

李乐问妻子会不会为此吃醋,妻子回答:“不会。”她又反问李乐,孩子更黏育儿嫂,他会吃醋吗?李乐想了想,承认有一点儿,但不多。“即使不让我抱也没关系,我终于有时间玩手机了。”

这对曾一路“卷”赢的年轻夫妻,竟出乎意料地拒绝了“鸡娃”。曾有人建议夫妻俩为孩子“卷”个香港身份,也有人劝说他们尽早为孩子“卷”套学区房,都被这对年轻夫妻拒绝了。思来想去,他们决定“放养”孩子。

“我们不需要孩子替我们做任何事,也没有未实现的梦想需要他完成。在这个家里,他唯一的角色是儿子,好好做他自己就够了。”李乐说。

四、被歧视的清华博士

做自媒体为李乐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直播间被“歧视”。

他开直播的初衷很简单,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人生阅历与经验,为他人提供帮助,同时也为自己积攒“好运”。 “清华博士”的名头为他吸引来了众多沉迷“成功学”之人,其中很多是专科生,包括那位“榜一大哥”,他常和李乐连麦,讨论一些关于自身“出路”的问题。

也正是通过与不同的人直播连麦,李乐才接受了所谓“学历歧视”的概念。作为一个典型的“学历受益者”,起初他很难理解那些粉丝的处境。但渐渐地,李乐意识到,被歧视的人不只是他们,还包括自己。

学历歧视之下,名校毕业生被赋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连麦的观众企图从李乐这里获得诸多人生问题的“最优解”。有请教他如何走近青春期孩子的父亲、吸取“考经”的在读大学生、渴望终止精神内耗的打工人,还曾有个女孩连麦咨询李乐该不该继续一段恋情......

失意者闻讯而来,希望已经过上“标准人生”的李乐能为他们指点迷津。仿佛“清华博士”光环下站着的,是位全知全能的“神”,手握他们苦苦寻觅的“标准答案”。

的确,李乐是按标准模式长大的。他从来不敢松懈,奔跑在社会与他人期待的“标准式”中,终于成为了鄙视链顶端的“别人家的孩子”。但他曾是那么不快乐、那么迷茫。一度陷入“自救”。他并没有因歧视而获益,恰恰相反,他被剥夺了很多东西。

人们普遍无法接受一个“清华博士”的烟火人生。

李乐曾有机会继续做学术,走那条看起来更闪耀的“高知之路”。但他最终懂得,比起那道神坛,他更愿意走向“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烟火气。

于是,李乐开始有意把身上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属性“抹去”,更多地树立起“逆袭”“普通”乃至“废物”的人设。他大大方方把内心世界敞开给观众,直白地讨论着“大厂裁员”“极限减肥”“如何在吵架中立于不败之地”等问题,甚至和年轻观众分享自己闪恋闪婚的实操方法。

他希望那些因经历不同而深陷“学历自证”的人明白,摆在我们面前的共同议题不是该怎样应对歧视,而是怎样越过它,拥抱自己的人生。

和那位农民大叔的连麦更加坚定了李乐的想法。尽管为大叔解答了疑惑,但李乐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震惊于在这位大叔的心目中,自己及背后的“高学历”群体会是此种形象。也许,在歧视产生的同时,毫无缘由的误解与隔阂也就产生了。

李乐也曾被赤裸裸地歧视过,买早餐时被一位北京本地人指着鼻子骂“外地人滚出北京”。他明白,真正的歧视长在人心里,是毫无理由的。而歧视者自己,也将被这不由分说的负面情绪逐渐吞噬,困死在傲慢与偏见中,永不自知。

面对这样的歧视,李乐早就有了应对之策。例如,那些无端指责他的“黑粉”。他们给素未谋面的李乐发去私信或敲下评论,讽刺顶尖大学毕业的李乐“也不过如此”。也许过去的李乐会为此愤愤不平,但现在他会一笑了之,“我确实不过如此”。

这个跑赢了鄙视链的年轻人终于懂得了一个无比简单的道理——要为自己而活。

(文中李乐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科学网(ID:sciencenet-cas),作者:徐可莹,编辑: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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