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记》中钱德勒的扮演者马修最近离世,年仅 54 岁。很多人怀念那个给我们带来欢笑的“钱德勒”,殊不知,在这些笑容的背后,马修的一生都在酒精和药物中挣扎。
拍老友记的时候,他一度每天要吃 55 片止痛药;
第三季结束后,他每天的“全职工作”就是:“打电话、看病、假装偏头痛、找到能满足我(给我药)的护士”;
在剧中我们也看到他的体重变化很大:“当我体重增加时,那是酒精;当我瘦的时候,就是吃药;我留山羊胡的时候,要吃很多药。”
而莫妮卡和钱德勒结婚的时候,马修住在戒毒所,“那是 2001年5月17日”。
而成为最火的男明星也没有把他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你可能觉得“瘾君子”离自己很远,实际上有成瘾困扰的人不在少数,且比我们想象得更常见:除了毒品、酒精,还有食物上瘾(暴食症)、性瘾、游戏上瘾、手机上瘾、赌博上瘾等等。
除此之外,人们对成瘾行为有不少偏见:“吸毒/酗酒的能是什么好人?道德品行低下”“意志力太薄弱,怎么就戒不掉呢”,或者归罪于成瘾物:“都是酒/ 麻将 / 游戏 / 漫画……把人害惨了”
实际上,罪魁祸首并非成瘾物本身,也并非成瘾者个体的缺陷,仅仅从“疾病”的角度看待它也是不够的。“未能得到满足的心理需求和一组短期内可安抚该需求(但长期而言有害)的行为相结合”(Stanton Peele)就会出现成瘾行为。
人人都可能遇到,任何体验都可能让人上瘾。
只有真正了解发生了什么,我们才能帮助自己(或他人)摆脱成瘾的困扰。今天这篇文章从心理的角度聊聊,成瘾行为背后的“难言之隐”。
一、厌恶着但渴望着:“瘾”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
上瘾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马修在个人自传里描述了大量真实的体验。
他第一次发现对酒精产生执念,是和朋友们在酒吧忽然被告知今晚的酒供应完了,“其他人都没有因为没有酒喝而感到一丝不安,我却有一种强大的恐惧,我被吓坏了”。
49 岁的时候,他仍然没办法一个人呆着,“我不害怕在两万人面前讲话,但是我害怕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因为我疯狂的大脑会找借口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喝酒和吸毒”。
对他来说,服用奥施康定(一种止痛药)和酒精,就像“用温暖的蜂蜜代替血液”。
“他们知道自己应该戒酒,他们有所有的信息和知识,他们知道戒酒的后果——但他们仍然不能戒酒”,马修一生在治疗上花了几百万美元,几乎成为了一个“专业的病人”,但“上瘾狡猾、令人困惑、强大的本质又一次征服了我”。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被控制,“我是一个囚犯,清醒的生活场所对我来说就是一座真正的监狱”(在古罗马,上瘾就有被判处了苦役的意思)。
这就是上瘾。
《欲罢不能》一书中,将广义上的“瘾”定义为“一切难以打破的纽带”。而这种纽带建立的关键,在于人们“把一种特定的行为与诱人的结果挂上了钩”。
对实验室的老鼠来说,诱人的结果指的是刺激自己的快感中枢;对海洛因瘾君子来说,指的是药物带来的飘飘欲仙感;对暴食者来说,是食物吞咽的满足感;而对陷入热恋的人来说,则是和这个人融为一体的激情。
人人都可能遇到。
20 世纪 90 年代,密歇根大学神经学家 Kent Berridge 进一步指出,区分“喜欢”和“渴望”的不同,有助于我们理解上瘾的体验。
瘾君子不是那些碰巧喜欢毒品的人,他们是“渴望”——迫切想要毒品,哪怕他们讨厌毒品毁了自己的生活。上瘾难以治疗的原因也在于,渴望远比喜欢更难于打败。
行为上瘾也是一样,就算讨厌社交媒体和短视频耗费了太多时间,可你仍然想频繁地刷手机,你记得它们曾让你感到开心。爱上错误的人,就是“渴望但不喜欢”的经典例子,我们知道他们不适合自己,也并不喜欢他们,但我们情不自禁地想要他们。
那问题来了,为什么人们会对这些(从长久来看)对自己有害的东西产生渴望呢?
二、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渴望?上瘾的背后是和外界的“失联”
研究发现,关于上瘾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如果你去看成瘾者的经历,会发现他们大都在用成瘾物来处理某种“痛苦”——逃避不太可爱的现实。
马修早年父母离婚,“九个月大的时候,父亲抛弃了我和母亲,把自己的孩子留给了一个 21 岁的女人”。于是他在家里的主要“工作”是娱乐,取悦,让别人笑,并学会如何照顾别人。幼儿园的时候他的中指被门夹断,然后告诉妈妈:“你不用担心,我没哭”。
五岁的时候马修一个人坐飞机去洛杉矶看爸爸,这次经历给他留下巨大的阴影:“我吓坏了,每次飞机空中颠簸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没有人可以安慰我,我的脚还没到地板,我不敢靠椅背睡午觉,我只是保持清醒等待下一次撞击,一次又一次想象着从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坠落会是什么样子。”
这种被抛弃的创伤是马修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也使他无法建立一段真正的亲密关系,“因为害怕被抛弃,我总是先抛弃她们。为什么不呢,我是破碎的,完全的,不可爱的,我永远都不够。”
他年轻时不顾一切想要出名,以为出名就会解决自己的问题,然而并没有,“我孤独的要命,没有什么能填补我内心的空洞,我买了一辆新车,这种兴奋大概持续了五天,我也经常搬家,一所视野更好的房子带来的兴奋感比保时捷或者宾利持续久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一次又一次挣扎时,他选择躲进酒(或者药物)中:“酒精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带走了我很多的痛苦,它让电影变得更好,让歌曲变得更好,让我变得更好,满足于和面前的女人约会,它移除了我周围的墙,让我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没有它,我一定会发疯的。”
有多年成瘾经历的作家 Jamison 也曾在《The Recovering: Intoxication and Its Aftermath》中写下:“我觉得我与成功的关系、我与药物的关系、厌食症,都来自我内心非常相似的地方。因为自己不够好而持续焦虑——这也是为什么使用药物感觉如此好,因为它在一段时间内平息了所有的喋喋不休”
专门研究上瘾行为的心理学家 Stanton Peele 发现人们和上瘾之物之间会建立起一种“依恋”:“对一种极度有害于人的体验产生极端的、不正常的依恋,但这种体验又是人生态的根本部分,人无法放弃它。”
那如果现实情况好一点呢?有人爱,有喜欢的事情做,人们还会留恋上瘾物带来的“温暖”吗?
心理学家 Bruce K. Alexander 曾专门修建了一个“老鼠乐园”来研究环境对成瘾行为的影响,发现丰富的环境条件(相较于孤立小鼠)导致小鼠对吗啡诱导的奖励敏感性降低[4]。
另一项研究也有类似的结论。越南战争中,很多美国士兵食用了海洛因,但回国后的追踪研究发现,士兵们的毒瘾的复发率比平均水平低很多(正常有 5% 的海洛因瘾君子能彻底摆脱毒瘾,但只有 5% 的戒毒士兵复发)[5][6]。
马修也声称拍《老友记》是他人生中最愉快地事情:“朋友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是我平静的试金石,给了我一个每天早上起床的理由,也给了我一个前一天晚上稍微放松一点的理由”。
但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中很多成瘾者都没有自己的“老鼠乐园”,生活已经一团糟,内心的黑洞深不见底,他们很难放弃这唯一能让人好受一点的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戒掉上瘾这么难。压抑不管用,通过纯粹的意志力来克服上瘾几乎是不可能的。
三、不要把他们看作糟糕的人,看作“需要帮助的人”
研究者发现,成瘾者的家人很少有人能提供合理、实际的社会支持[3],人们往往以为阻止上瘾的唯一方法就是对他们残酷:
宣战:“如果你不戒掉,我们就会离开你”;“如果你不戒掉,你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将所有的成瘾物藏起来,希望他们可以通过“意志力”戒掉,更“坚强一点”;
或者把上瘾的人视为罪犯、动物或儿童,某种有缺陷的“怪物”,总之不是一个需要尊重的成年人。
事实上,这些无效的干预措施甚至可能造成与预期完全相反的后果。
如果不从酒精成瘾者的角度理解他们面临的困境和依赖酒精的真正原因,就很难达到帮助他们戒酒的目的[3],甚至会让他们陷入更加躁狂性的、绝望的状态中。
如何做会好一些?
首先,给他们基本的尊重。不要把他们看作糟糕的人,看作“需要帮助的人”。
正如马修在自传中所说“瘾君子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想感觉好点的人,但我们得了这种病。”当你以尊重的态度对待他们时,他们才会更加尊重自己。
其次,治疗需要教会人们找到更好的方法来管理痛苦,而不是简单地施加更多的痛苦。
关注成瘾的作家 Maia Szalavitz 曾多次呼吁改变传统的成瘾疗法:“它必须针对个人量身定制,帮助人们弄清楚成瘾物对他们的作用,并帮助找到更健康的替代品,就像治疗学习障碍、多动症一样。”
最后,我们需要帮助成瘾者找到可以爱的事物或其他人。
科普作家 Johann Hari 在 TED 演讲中说到:“上瘾的对立面,不是清醒克制,而是连接”。因此我们不能忽略社会层面的上瘾恢复,要让他们找到比成瘾物更有吸引力的事情,让他们感受到生活也可以是有意义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要把这当作一个人(家庭)的事,必要的时候请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马修在自传的最后写道:“上瘾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太强大了,任何人都无法战胜它”。
但他又说:“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我们就能战胜它”,“爱和勇气是最重要的两件事”。
因此他勇敢地在书中袒露内心最深处的黑暗和脆弱,只是为了帮助更多和他一样深陷泥潭的朋友。
当然,这也并不容易。
马修在自传中还回忆了 14 岁第一次喝酒的场景:“我躺在草地和泥土,看着月亮,周围都是新鲜的呕吐物,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没有什么让我烦恼,世界是有意义的,它没有变形和疯狂,我是完整的,平静的,我从来没有比那一刻更快乐过,这一定是正常人一直以来的感受。我没有任何问题,我不需要关注,有人照顾我,我很好,我沉浸在幸福之中,我没有被抛弃。”
愿马修在另一个世界可以过上这样平静愉快地生活,感谢他给我们带来的这么多欢笑。
也希望每个深受成瘾困扰的人都能获得真正需要的帮助。
参考文献
[1]Agarwal-Kozlowski K, Agarwal DP.2000. Genetic predisposition for alcoholism. Therapeutische Umschau. 57 (4): 179–84. doi:10.1024/0040-5930.57.4.179
[2]Enoch MA.2006. Genetic and environmental influences on the development of alcoholism: resilience vs. risk. Annals of the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 1094 (1): 193–201. Bibcode:2006NYASA1094..193E. doi:10.1196/annals.1376.019
[3]彭书婷.青年酒精成瘾的成因、过程与应对策略——基于对某戒酒协会成员的深入访谈[J].青年研究,2023(02):82-93+96.
[4]ALEXANDER,B. K., BeYERSTEIN,B. L., HADAWAY, P. F,& CoAMBS,R. B.(1981)Effect of early and later colony housing on oral ingestion of morp phine in rats. Pharmacology, Biochemis- try and Bebavior, 15,571-576.
[5]Lee N.Ro bins“,Vietnam Veterans'Rapid Recov ery from Heroin Addiction:A Fluke or N ormal Expectation?, "Addiction 88,no.8(1993),1041-54
[6]Lee N. Robins, John E. Helzer, and Darlene H. Davis,“Narc otic Use in Southeast Asia and Afterw ard, "Archives of General Psychiatry 32,no.8(1975):955-961
[7] [美]亚当·奥尔特(Adam Alter)著,闾佳译,《欲罢不能:刷屏时代如何摆脱行为上瘾》,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2018-02
[8] [美]安娜·伦布克著,赵倩译,《成瘾:在放纵中寻找平衡》,新星出版社,2023-03-01
[9] Matthew Perry,《Friends, lovers, and the Big Terrible Things 》,2022
[10] Maia Szalavitz,2017,Addiction Is Like an Ill-Advised Love Affair,VICE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寒冰,编辑:k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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