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一人高的砖砌围墙,在一条泥巴小路上,高阳迎面撞上了“偷盗者”。
那是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大妈,开一辆农村最常见的红色电动三轮,车上杂乱地堆放着篷布、睡袋、露营椅。那是他们的部分丢失物品,高阳一眼认出来。
儿媳妇和孙女围在大妈身边。面对人群的质问,他们显得茫然。一番河南话与普通话夹杂的争吵之后,高阳听出核心意思,“她说他们‘过来捡东西’”。
高阳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事实上,在碰上大妈之前,接近中午一点,高阳回到营地,面前已经一片狼藉。几十个帐篷被抽掉了撑竿——或许是因为里面有金属,可以卖钱——两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在收捡剩下的满地篷布,把它们堆在一起。
“为什么收我们的东西?”高阳有点错愕。
“看别人不要的。”两个男人小声支吾着,丢下手里的篷布走了。
那是10月3日,河南南阳“2023中原迷笛音乐节”结束的第二天。这里还住着高阳和同行的二三十个乐迷,为了从深圳来到南阳参加音乐节,他们坐了21个半小时的绿皮火车。
他们的营地靠近低矮的围墙和树林,墙外是田地,紧挨着当地人的村庄。最后一天安保撤退后,这里成为被“洗劫”的“重灾区”。
这个创办于2000年、以摇滚为主的音乐节,立志成为中国的“伍德斯托克”——一个世界级的著名摇滚音乐节。
在2023年的国庆假期,首度出征中原地带的时刻,它“破圈”了,以一种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方式。
失窃事件发生后,乐迷懵了,村民也一样。
一、黄山村的“天外来客”
南阳迷笛音乐节现场附近,散居着黄山村、张营村等三四个村落,其中黄山村是最近的。震天的鼓点突突地闯入小小的村庄,同时涌来的还有几万年轻人。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拎着大包小包,嘴里说着全然陌生拗口的词汇。
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型的活动,大多数村民都显得有点迷茫。
“要不是开这个迷......呃这个,迷笛,这个‘迷笛’俩字我都不知道,”黄山村村民老杜操着一口正宗的河南话,“都是涨见识。”
黄山村是一个“中不溜”的村子,位于南阳市区边缘的城乡结合部,不算贫困,也不算小康。这是个典型的中国空心化村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村里几乎只剩下一半人口,大多是老人和小孩。
作为农业大省,河南农村至今大多务农为生。但据村民说,在黄山村,原本村里一人一亩地,几次征地之后,每人只剩下几分,种地已经难以获得经济利益。这次音乐节的所在地,过去就是黄山村的耕地,种些花生和小麦。
在老杜记忆中,这片地已经作为国家储备地被征用了四五年。近两年,黄山村还发掘出一座“黄山遗址”,但目前为止,还没给村里创造什么实打实的旅游效益。
“迷笛”的降临,无疑是当地经济的一剂强心针。尽管在27岁的当地人安琪看来——“南阳和音乐节完全不搭边”。
从音乐节前几天开始,就有许多乐迷提前在网上买好东西寄到村里,黄山村村民老陈五十岁了,在距离音乐节场地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开小超市兼快递站。老陈对那几天的印象是“快递比较多”。除了听见过音乐声,他并不想走出这间窄屋,去现场凑凑热闹。“我做着生意的,我也没时间。”
对于他来说,“摇滚乐”是如此遥远,而面前的生意是如此具体。
“我看那样是挺疯哩,俺们以前没有这个。”对于那些即将唱歌跳舞到半夜、往泥坑里蹦跶的年轻人,老陈秉持着一种不理解但尊重的态度。
通过短视频和村里其他人,老陈零零碎碎了解到一些关于音乐节的知识。“我听说(音乐节)地面都是软的,软的安全。”“听说真正的大城市人家不让办……一般场地都不好选择,大城市肯定是嫌聒吵。”聊天中,他一共说了14个“听说”。
音乐节给他留下的另一个印象是“政府可重视”。老陈的小超市里,三天两头有领导来检查工作,要求“屋里商品平常卖啥价,音乐节还卖啥价,不允许涨价”。
在安琪看来,这个“不搭边”的音乐节是当地政府眼中一个难得的“像淄博一样火”的机会,领导班子几乎为之倾尽全市之力。
一位当地网友在社交网站上一连使用了数个排比句:“我看到南阳市的LED屏幕里写着‘办好迷笛,当好东道主’,看到免费的公交车与上万个停车位......”
“我看到南阳市委书记和市长做志愿者去火车站迎接乐迷,为他们送上南阳的伴手礼和月饼。”
“我看到市民们自发开车去免费接送乐迷,为乐迷免费送南阳特产,在降温的夜晚给乐迷送暖身的姜汤......”
住在音乐节周边一位居民说,当地人为了举办迷笛,牺牲确实很大:附近的信臣路对本地车辆封闭,只允许外地车辆和接驳车通行;凌晨一点多睡觉的时候,音乐还在不停响。
“为了音乐节嘛。”她没有怨言。
二、相亲相爱的“乌托邦”
拔去花生、小麦,撒上草籽,这片曾经的耕地变成了“绿野独白”的舞台,主角也从过去时的农民,换成了一波外来的摇滚乐迷。
最初,远道而来的年轻人的确感受了城市的热情。音乐节期间,当地罕见地连下了四天雨。24岁的乐迷水水记得,有一个朋友凌晨4点多打不到车,在路边冷得直发抖。一辆车路过,问他们“要去哪”、“是不是刚从迷笛回来”,接着把他们送回了酒店。
“认识的朋友基本都被这样送过一次以上,我们被接送了两次。”水水说。
这是水水第一次来到迷笛。和她想象的相似,这里似乎有种原始、野性和自由的魔力,如同一个充满音乐、舞蹈和酒精,人人相亲相爱的“乌托邦”。迷笛给了他们最大限度的宽容,“你可以在里面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近一年里,水水一直在“流浪”。大学毕业后,她在上海一家国企做园林景观设计师。“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格子间里的蟑螂,有一个看起来体面的工作,但其实根本过不了日子。”她开始焦虑,甚至睡不着觉。后来,她存了一年钱辞职,四处旅居。
如今,她和男友坐了21个半小时的硬座火车,从深圳“流浪”到迷笛,战国舞台的音乐声响起时,一些东西好像突然被释放了。
她可以穿平时“很难不受到奇怪眼光”的衣服,可以和刚认识的朋友一起,把脸画成僵尸的样子,像一个万圣节派对。可以在泥坑里蹦跳、奔跑,毫无顾忌地表演一些“返祖现象”,所有人都变成“小泥人”。
“排甩”的时候,所有人搭着两边人的肩膀,排成一排跟随音乐节点甩头,“你的头和你的肩膀,都是你旁边人的共同财产”。
对于迷笛“土著”来说,疯狂是最不值一提的事。一位资深乐迷说,还有一种玩法叫“死墙”,乐队在台上演,演到一个节点,一群人分到两边,往中间互相对撞。此外还有打拳、摔跤……这位乐迷说,它的意义就在于发泄,“解放身体,解放心灵”。
在迷笛,“新年快乐”是最常听到的话之一。这与真正的新年无关,因为来迷笛,“就像过年回家一样”。
高阳是参加了十多次迷笛的老乐迷了。如今,他已经很少去舞台前看演出,迷笛对他而言更像一个每年与老友们见面的约定。他今年23岁,在深圳经营一家麻辣烫店。他是潮汕人,14岁就离家打工,做过厨师、外卖骑手、房地产销售,还尝试过农贸批发……“混社会”这些年,他习惯把自己的年龄说大五岁。
第一次偶然进入迷笛的场子里,是在2016年。那时高阳在深圳一家电商公司当客服,工资2000块包吃住。他被“震撼”了。在这里,随便逮一个人就可以聊起来,聊人生聊理想,聊一些他后来觉得很傻的话。一拨接着一拨,那晚,他加了200个微信好友。他感觉回到了真实的自我。
这些年,高阳伴着迷笛一路茁壮成长,看着它越来越体系化,从过去的一年一场,变成一年好几场,乐迷也从过去圈层化的“摇滚土著”往外扩张,吸引了相当数量的大众“新鲜血液”。南阳的泥巴战群嗨,早前已经火过一轮,被网友戏称为“泥笛”。
而真正的“豹尾”还在后头。
三、“所有行李都没了”
那是10月3日,音乐节结束的第二天。连下了四天雨,地面已经泥泞不堪。
抓住那个“小偷”之后,高阳仍然是懵的。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包括他在内,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贼”来过。或许是好几拨,或许有组织,或许没有,仿佛音乐节的安检系统和保安们从不存在。
总之结果是,高阳的所有行李都没了。包括衣服、钱包、各种卡,还有四顶帐篷、露营桌椅、天幕,以及20件啤酒,40斤山西汾酒,几十斤果酒等等。
通身上下,他只剩下一身衣服、一台手机和手机壳背后的身份证。粗略估计,失物价值达到几千块。随后,他陆续拉了三个“失主群”,群里丢失物品的总人数达到一千多人。
其中也有水水和男友。为了纪念第一次和男友一起参加迷笛,水水花去几夜时间,趁着男友睡觉,偷偷为他画了一套手绘明信片,上面是她想象中的音乐节:绿色的草坪,橘色的野餐垫,两人的周围冒出星星……这几张明信片还没来得及跟男友见面,就和装着它的书包一起,被整个拿走。
“这些承载了记忆的物品被偷,就跟天塌了一样。”水水很懊恼,她宁愿丢的是钱。
丢东西的不仅乐迷。
志愿者金龙来自山东德州,现在大四。这是他今年参加的第三场迷笛。和大部分乐迷一样,为了来到这里,他坐了十七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他和同组负责“孩迷舞台”的搭建,及酒摊运营。
音乐会结束的那个夜晚,后台工作人员一起在棚房喝酒。快到天明,人们陆续散去,金龙趴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大概六七点钟,他看到一些大爷大妈窸窸窣窣探进来,拿走了他们喝完的瓶子和易拉罐。这些人穿着荧光背心,或许是主办方请来的清洁人员?他没有多在意。
棚房里放着他的全部行李——三双鞋,三条裤子,一件冲锋衣,身份证,充电器,一次性生活用品……更重要的,还有几次参与迷笛积攒的志愿者文化衫,上面曾浸满汗水,洗干净后,他没再舍得穿。
大概早上八九点钟,他离开棚房,去营地帮忙收拾。前一天已经听说有人丢了东西,他特地写了张纸条,用一个保温杯压在行李箱上:“小心监控 如物品被动,报警没商量!!!”
等下午三点回来,物品还是被动了:他也丢了全部行李。
穿着身上那条两次雨水淋湿又被体温烘干的牛仔裤,他冲出棚房,路上还散落着来来往往棚房捡东西的当地人。他揪住其中两三个,仔细翻看他们的三轮车,但只找到了一些塑料袋、旧胶鞋。
“他们说回家能有用。可能是收玉米的时候,怕下雨可以盖上。”金龙只能把他们放走,“那些估计捡了就捡了,也不算什么。”
报警备案后,金龙强压情绪,帮着志愿者同伴们做好收尾工作。等到一切忙完,在吃饭的路上,他终于开始止不住地哭。
四、偷窃,还是“捡漏”?
“那里还有法律吗?这帮人真的什么都不怕吗?”气急了的时候,一个乐迷发出这样的质问,“这好像不是在一个法治社会里。”
由于迷笛现场紧邻黄山村,当地公布抓获的7名犯罪嫌疑人,大多来自这里。
老杜告诉凤凰网,那几名村民家境的确属于村里的“困难户”。五六十岁了,没文化,更别提法律意识,有一个还有精神障碍,状态时好时差。申请低保条件苛刻,平时,他们大多种几分薄田,有时出去捡些废品卖,没有别的经济收入。据老杜说,他们“捡走”的东西,也大多是凳子、桌子、胶鞋、雨衣之类。营地有人走了,有人没走,还下着雨,他们没能分清。
至于一些贵重物品的失窃,老杜猜测,是有外来的职业盗窃团伙混迹其中,因为“被逮的三个年轻人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但实际上,他们并不认为这些人“捡东西”完全关乎贫穷,其中也带着“捡漏”的心态。
“最后一天大多数人走了,走的人丢弃好些东西。还有一部分人没走。有的岁数大,他不知道,他认为人不要了,进去就开始捡。”村民老陈觉得,“捡”一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是“人之常情”,“那些东西丢了不是丢了,捡了回家还有作用不是?”
“老年人一辈子节约惯了,有些时候看到瓶子啥东西他不由自主都要拾的。”老杜也说。
但是不管怎样,在村民中出了偷盗的事,“心里头都惭愧得很”,老杜说。他的声音代表了主流的南阳市民——他们在互联网上反复表态,表示“不辩解,不推脱,错了我们就去改”,而对于那些“个别人”,要“狠狠罚他们”。
在安琪看来,这场闹剧“太魔幻了,但是一切又很合理”。她觉得这种事情“最开始可能只是有一两个人趁乱拿点东西,后来其他的人看见他拿了,没什么问题,我也得去占着”。
有时候她在想,社会就像一大块土地,法律、规则是广大土地上一条又一条人类修建的清晰可见的道路,但这之外,还有更多存在于规则之外、灰色的部分。
“要是跟那些人说,这个行为是偷窃,他们肯定能感受到文明规则是这样的。但是那些规则离他们那么遥远,去捡点东西这个事又这么的具体。”
安琪出生在南阳的另一个村庄,她的家靠近老312国道,过去有货车在路上翻车,村民们去“捡”些货物回家是家常便饭,没人管。有一年,一辆货车在路上翻了,车厢里甚至夹着人民币,这个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当时很多村民去捡钱,因为丢的是真金白银的东西,警方抓了一些村民去。”
“捡东西”似乎是当地的一种习俗,不仅“节约惯了”的老一代,即使对年轻的安琪来说也是。
她记得有过几年,村子附近回收业最兴盛的时候,有好几个废品回收站。从小学开始,她就会在放学的路上沿路观察有没有废铁。埋在灰堆里的螺丝钉,废弃的小铁锅,一定会到她的手中,最后送到废品回收站,卖个一块两块,去买辣条吃。
安琪认为,这次的“盗窃”事件,根源是村民和乐迷的鸿沟:那些本地人不理解“为啥这些人唱个歌在这嗨得跟傻子一样”,而乐迷也不能理解,“为啥我们就走了一会,我们的东西能被偷”。
“有时候像两个世界或者说两种行为方式,突然遇见了,又别扭又尴尬。”安琪说。
五、互联网上多了两群伤心的人
被高阳现场“逮”住之后,大妈被当地公安带走了。两天后,10月5日,2023中原迷笛音乐节卧龙区指挥部发布通报,表示公安机关已开展专项侦查调查,相关人员已到案,已归还身份证79张、电脑3台、手机17部,其余物品正在核实联系。
不过,大部分乐迷的物品尚未追回。金龙等了几天,几次打电话询问,仍然是那句话,“等我们通知”。
漫长的等待间隙中,真假莫辨的消息漫天飞舞,一场针对河南地域黑的大型互联网“狂欢”开始了。
10月4日起,“南阳音乐节盗窃事件”相关词条登上微博热搜高位。冷嘲热讽的段子不断流出:
“典韦的武器就是在这里丢的”
“偷织女衣服的牛郎也是南阳的”
“井盖都不安全的地方,何况电脑手机”……
而“滚迷”也跟着成为众矢之的。建了大群后,有人从失物群里加了高阳,第一句话是:“你活该丢东西”。
高阳试图回复,但消息被对方拒收。他开了一个微博号讲述丢东西的经历,热评第一是“确实被偷东西不对,可为什么不先对自己负责呢?”
互联网上风沙漫天,天平的此端和彼端,托举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某种意义上,互联网也成为了这次大规模物品失窃的“帮凶”。有网友发出一张抖音视频截图,画面中黄色的帐篷林立,一行大字横在视频中间:“活动结束,全是帐篷谁要”。这名网友觉得,网络推送误导了农村老年人,让他们误以为迷笛营地的帐篷没人要了。
10月5日,南阳公安和迷笛官方发表公告,表示此次的失窃事件确是由于——网民陈某违规发布“活动已结束要清理现场”的不实信息,引发附近村民趁乱下手,出现多起露营区财物被盗的案件。另据媒体报道,发帖人陈某已被公安机关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对于互联网上的一切,高阳觉得有些疲惫。10月3日晚上,高阳坐火车回到深圳。他在朋友圈里写道:“来南阳大家东西满满。回去的时候孑然一身。”
物品丢失近一周后,当地终于打来电话,说由政府赔偿损失,要去了失物乐迷们的银行账号。
“有个态度就好。”高阳只要求了损失金额的一半。
本届迷笛音乐节,就此落幕。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高阳、水水、老杜、安琪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 (ID:ifeng-news),作者:徐杨,编辑:周褶褶
相关推荐
摇滚青年尬遇村民,在迷笛“一无所有”
迷笛音乐节偷盗事件,不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摇滚总该被盗窃
摇滚30年,杀不死的石家庄
十一黄金周后,音乐节再度进入调整期
掘金音乐节
“摇滚之城”:石家庄够不够Rock?
热锅上的南阳
国庆假期,音乐节“渡劫”
没丢过东西,就不算去过音乐节
网址: 摇滚青年尬遇村民,在迷笛“一无所有” http://m.xishuta.com/newsview936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