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自己获得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时,约恩·福瑟(Jon Fosse,以下简称福瑟)正开着车,准备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作为多年来的诺奖热门候选人之一,他对于这个结果既惊讶,也不惊讶,毕竟“在过去十年里,我已经为这种可能性做好了谨慎的准备”,获奖后接受的第一个访谈里,福瑟对挪威国家电台表示。
2023年10月5日,瑞典学院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和1100万克朗(约人民币715万)授予了64岁的福瑟。
“他另辟蹊径的剧作与散文,给生命中难以言说的一切赋予了声音。”瑞典学院如是评价福瑟。
福瑟一生高产,他不但是作家,作品涵盖戏剧、小说、诗集、散文、儿童读物等等体裁,还是音乐家、翻译家。
◎ 福瑟的代表作《有人将至》剧照
加上福瑟在内,从1901年诺贝尔文学奖创立至今,一共有四位挪威籍作家获奖。而上一次挪威作家西格丽德·恩赛特的获奖史可以追溯到1928年,距今已有95年。最近一次北欧作家获诺奖是在2011年,得主是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诺奖从北欧出发,适当回到北欧,这是可以理解的。”原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主编高兴告诉凤凰网,20世纪上半叶,诺贝尔文学奖频频颁发给瑞典、丹麦等北欧作家,到了下半叶,诺贝尔文学奖变得日益宽广,世界性越发凸显,南斯拉夫、以色列、拉美、非洲作家……都被纳入其视野。
从那时开始,北欧作家就很少获得诺奖了。
“诺贝尔文学奖其实并非一个纯粹的文学产物,而是方方面面平衡的结果。”高兴指出,这种平衡不但考量作家和作品,也考量政治性、地域性。一个典型的例子,是2009年,擅长书写特殊时期罗马尼亚社会和生活的作家赫塔·米勒的获奖;而对于像米兰·昆德拉这样留下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经典小说的作家,尽管拥有诺奖的实力,却被“平衡”掉了,最终抱憾离世。
“每一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一个作家,就意味着它会错过无数个作家。”高兴说。
一、一次濒死体验塑造了他
位于北欧的挪威以峡湾闻名于世,这里有一千多个峡湾。峡湾中那些壮阔巍峨的群山、蓝如宝石的水面与宁静的村庄,共同组成了震撼人心的风景,被视为挪威的灵魂所在。
半个世纪以前,福瑟就在挪威的哈丹格峡湾,一个叫做斯特拉达巴姆(Strandebarm)的小村子里长大。
斯特拉达巴姆风景如画,人们可以骑着一辆自行车穿过农场、教堂和公交车站,沿着一条公路进出峡湾。童年的福瑟也有这样一辆自行车,他时常骑车在公路上奔驰。斯特拉达巴姆时常下雨,不远处就是大海,而福瑟一直喜欢雨天,喜欢大海。到下午和晚上,福瑟会经常和爸爸一起坐船出海钓鱼。
七岁时,因为一场意外事故,福瑟有了一次濒死体验。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平静、幸福与轻盈。
他在多次采访中提到这段经历。2022年,他告诉《洛杉矶书评》,自己非常肯定的是,那次濒临死亡的经历,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位作家。
2022年,他告诉《纽约客》,“西塞罗说过,哲学是一种学习死亡的方式。我认为文学也是一种学习死亡的方式。”
在2019年接受媒体Music & Literature采访时,他还说:“我从来没有对死亡感到焦虑过。”
溺水、死亡、坟墓,这些主题后来不断出现在他的作品中。
成长的过程中,福瑟是以一个反叛者的形象出现的。青少年时期,福瑟梦想成为一个摇滚吉他手。而他在12岁时创作的第一个文学作品,就是一首歌的歌词。
《纽约客》记者这样描述福瑟:他在成长过程中是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的混合体,是一个喜欢拉小提琴和在乡村读书的“嬉皮士”。
福瑟去挪威第二大城市卑尔根读了大学,学的专业是比较文学。那段时间,马克思主义对挪威社会有很深的影响,福瑟也被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思想所吸引。
“我买了一本卡尔·马克思的书。我躺在床上,读着完全不懂的词句。”在小说《童年场景》中,福瑟写道。
当对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兴趣退潮后,福瑟转而研究哲学。他曾大量阅读法国哲学家、解构主义思潮创始人雅克·德里达的作品——他认为这让他变成了一个后现代主义者。在一些观察者看来,福瑟还受到了中世纪神秘主义哲学家、神学家爱克哈特的深刻影响。
峡湾的生活并非如世外桃源般美好,实际上,挪威是一个抑郁症高发国家。一个公开的秘密是,福瑟曾长期挣扎在焦虑与酗酒的状态中——因为焦虑,所以酗酒。
“对我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所有事物都是以悖论告终的。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身上充斥着矛盾,以至于我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整合成一个人的。”在接受《纽约客》采访时,福瑟曾这样说。
有几个月,他会日夜不停地喝酒,而他从来都喝不醉。直到有一天,因为酒精中毒,福瑟住进了医院。然后他读到了一段话:如果酒精中毒的人无法得到及时治疗,死亡率是30%;如果得到及时治疗,死亡率还是30%。
2012年3月,福瑟痛下决心戒酒。在作品《七部曲》中一位叫阿斯勒(Asle)的画家身上,可以看到这个作家曾经的生活——阿斯勒在努力地与戒酒做斗争。
也是在决心戒酒的那一年,福瑟皈依了天主教,同年,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三段婚姻。此前的两段婚姻中,福瑟有四个孩子。在第三段婚姻中,他又和妻子生了两个女儿。
二、“一概括,它就烟飞云散”
本届诺奖开奖前,中国作家残雪一度被视为可能的最大赢家。两周前,在英国博彩公司Nicer Odds的预测赔率榜上,很长时间,残雪排第一,福瑟和其他作家并列第二。
但正如村上春树被押宝多年仍在陪跑——不可预测性,才是诺贝尔文学奖的魅力所在。
在中国文学界,写剧本的福瑟显然属于“小众”文化。截至今天,豆瓣读书只有福瑟的两部中文剧作的资料:分别是2014年的《有人将至》和2016年的《秋之梦》,豆瓣评分徘徊在8.0左右。
《有人将至》的评论者只有391人,且很多评论是在福瑟获诺奖后才追加的。但此前仍不乏少数行家评论:
“故事彼此联结,是环,也是剥离了身份信息之后显露出的关于生存之茧缚的叙述。北欧气质的喋喋不休让我想起伯格曼。”一位读者称。
“开始觉得过于絮叨,后来感到尊敬。”另一位读者如是评价。
目前,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上述作品版权已到期。即将接棒出版福瑟作品的,是译林出版社与世纪文景。译林出版社副总编辑陆志宙告诉凤凰网,2016年,译林出版社开始与福瑟洽谈版权,直到2022年,该社才正式敲定了一些作品的出版事宜。这些作品中,有福瑟近年来最重要的长篇代表作“七部曲”系列,以及小说《晨与夜》。
“可以把福瑟放在整个战后一代作家群体里来看,在这个群体里,能达到他的高度的作家是比较少的。”陆志宙表示。
福瑟作品的一个鲜明特点,是极简、抽象、缺乏外部的跌宕情节,因此它们很难用几句话来简单概括。“一旦想概括的时候,你发现你的语言就腐朽变质了,丢失的东西更多。可以说,对于福瑟的作品,一概括,它就烟飞云散。”陆志宙说。
陆志宙记得德国导演罗穆阿德·卡马克(Romuald Karmakar)曾将福瑟剧作《夜晚唱着它的歌》改编成电影,它还参加了2004年的柏林电影节。
对此,福瑟本人表示非常吃惊。
“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勇敢的投资,因为他大部分故事的主角是语言本身,主人公都忍受着绝对的孤独、隔绝和无法沟通的折磨。” 陆志宙说,活动主要发生在人物内心而非外在世界,这样的戏剧是很难改编成电影的。
和在中国文学界的经历相比,福瑟在中国戏剧界更为人所知。据澎湃新闻报道,2010年,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教师何雁排演《有人将至》,福瑟来到上海,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观看了自己作品的中国首演。
何雁告诉澎湃新闻,福瑟有点社恐,平时不爱说话交流,“后来我们一起吃饭喝酒,他说了很多,我们有很多照片都是抱在一起拍的”。
而福建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陈大联与福瑟结缘,则源于2014年的上海当代戏剧节。当时上海当代戏剧节设置了“福瑟单元”,来自俄罗斯、伊朗、印度、中国和意大利的五个剧团上演了福瑟的五个代表作。其中《有人将至》由福建人民艺术剧院上演。这也是中国专业话剧表演团体被版权方授权首次商演。
陈大联拿到的剧本,是从英文翻译而来。“要呈现福瑟的戏剧,难度非常大,因为他的文字没有标点符号,就像是诗歌。我们只能根据心理行动线,在心里给剧本标上标点符号:这个地方是逗号,那个地方是省略号,另一个地方是破折号……但另一方面,因为这个原因,福瑟的文本给创作提供了很大的空间。”陈大联告诉凤凰网。
《有人将至》写的是一对夫妻买下一座悬崖上的老房子,准备与过去告别,迎来新生的故事。但两人仍然心生猜忌、相互窥探。为了反映夫妻俩的关系,陈大联决定在舞台上搭建一个迷宫——迷宫象征着夫妻两人对于情感的忐忑、迷茫与试探。
陈大联觉得,福瑟的文字里有一种北欧的冷冽,但冷冽之中,又有一点温情涌动。福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来刻画人物的。“我们的戏通常都在写一个具体的事,而福瑟写的是人的普遍状态,这是他比我们的剧作家高明的地方。”
关于福瑟的这个特点,他的中文译者邹鲁路曾用一个词概括:于无声处听惊雷。
三、“读福瑟,就像听巴赫一样”
“即使没有人演奏巴赫的音乐,它仍然存在。”福瑟曾这样写道。巴赫是福瑟最爱的音乐家。福瑟年轻的时候爱摇滚乐,但现在,他买了很多CD,都关于巴赫。
巴赫的音乐有一种哲学性质的忧郁,深沉、凝练、抽象,留白很多,这和福瑟的写作风格有点相似。
“约恩·福瑟能创造出一种读者面对一生的感觉,这是一种写在生命尽头的闪烁的讣告,”丹麦媒体Aftonblade曾评价,“读福瑟就像听巴赫一样。”
资料显示,从1983年出版第一部小说到现在,福瑟的作品已经被翻译为约50种语言,他的剧作在世界各地上演了 1000 多次。除了诺奖,他还曾两次入围国际布克奖。“福瑟既提供了对人类状况的超凡探索,也提供了一种完全‘另类’的阅读体验——咒语般的、催眠般的、完全独特的。”国际布克奖官网这样评价道。
2010 年,福瑟获得了戏剧界最负盛名的奖项之一——国际易卜生奖。他被人们用来与易卜生、品特、贝克特这样的剧作家相提并论。
在写作上,福瑟有着无可否认的创新性。
一个创新之举,是在他的作品中,人物很少,往往没有名字,只有身份——男人、女人、父亲、母亲。“我写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物,我写的是人性。”2003年,福瑟告诉法国《世界报》。
而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是理解福瑟的一个关键词。在《秋之梦》中,男人告诉女人:“我很孤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而母亲则说:“只有虚空是不变的,而其他一切都是变幻不定的,就像云。生命就像布满云的天空。”
“我所有的角色都有一种孩子般的、害怕被遗弃的恐惧。”福瑟曾说。
在译者邹鲁路看来,尽管福瑟的戏剧和小说作品的数量远远超过诗歌,但福瑟始终认为自己最重要的“写作者”身份是诗人。这让人想起博尔赫斯说过的那句话:“长久地来看,也许我的成败将取决于我的诗篇。”
在2019年接受Music & Literature采访时,福瑟也引用过一句易卜生的话:“我接受了悲伤的礼物,然后我成为了一名诗人。”
邹鲁路曾经问过福瑟,如果不是当初踏上写作这条道路,在平行宇宙里另一场可能的人生中,他认为自己最可能从事的职业是什么?
福瑟的回答是:教书。就像他的两个妹妹那样。
参考资料:
1. 国内第一部福瑟戏剧作品导演何雁:他让你所有的经验归零,澎湃新闻,2023年10月5日
2.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从诗人,小说家到戏剧家的福瑟,由作者邹鲁路提供
3. Jon Fosse’s Search for Peace,The Newyorker,13 Nov 2022
4. A Second, Silent Language: A Conversation with Jon Fosse,Los Angeles Review of Books,31 Dec,2022
5. A Conversation with Jon Fosse, Music & Literature, 10 Oct 2019
6. Att läsa Jon Fosse är som att lyssna till Bach, Aftonblade, 8 Nov 2022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 (ID:ifeng-news),作者:沈木、邹迪,编辑:周褶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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