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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之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大脑 (ID:lonelybrain),作者:老喻,头图来自:《美丽心灵》剧照

“生活像个巫师,她不给你想要的什么,她只给你不知道、但其实真正想要的东西。”‍

十多年前,我在网上搜“伟大的文章开头”,查到一篇不知何人发在豆瓣的文章。该文在一众名家名著的开篇之后,居然列出上面这一句。

令人诧异的不仅是我觉得该句“配不上”伟大,还因为,那个开头是我写的。‍

那是一本羞于示人的小书,其中的文章大致写于二十七八岁前后。过往的碎片似乎总能成为昭示命运的证据,例如从本文开篇的句子里,或会发现:

我可能是个宿命论者。

波普尔曾经写道:

常识倾向于认为,每一事件总是由在先的某些事件所引起,所以每个事件是可以解释或预言的。

另一方面……常识又赋予成熟而心智健全的人……在两种可能的行为之间自由选择的能力。

这是一个“决定论的二难推理”:

如果因果存在,那么一切(所有的空间和所有的时间)都将分布于因果之网上,那个每个瞬间的我们都处于因果的设定和推进之间,又哪里谈得上选择和自由意志呢?‍‍‍‍‍‍‍‍‍‍‍‍

借此,波普尔向我们抛出了一个问题:

我们的决策到底能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呢?我们做的事到底能不能改变未来呢?

哲学家从更深层次探寻了宿命论的机制:决定论。‍‍‍

在那本奇怪的小书出版三年后,也就是2008年,我做了一个决定:避开复杂的成年世界的难题,去地球的某个角落,延续自己顽抗已久的学生宿舍般的简单生活。‍‍‍

这是个试图避开命运拷问的“自由选择”,其中包含了一些未必常见的取舍。例如那一年,我在白云机场的路边,只想了一分钟就拒绝了犹太人大股东开出的价值十位数的“大礼”(不用说背后对应着责任)。‍‍‍‍‍‍‍‍

这类任性对我而言并非难事。假如你也是一个疏离之人,就会懂得其中的涵义。‍‍‍‍‍‍‍‍

诡异之处在于:

当一个人试图逃避自己的宿命,这是否也是其宿命的一部分?‍‍‍‍‍

最近在两本尚且幸存的杂志上,分别看了两篇不错的文章,里面都用到了同一个词:疏离。

一篇是写电视里的角色“摩斯探长”,说他年轻时有一层“温柔、疏离、脆弱”的底色。

作为该系列剧的前传,青年摩斯已有大侦探的那种对所相信之事的笃定。

然而他仍对此生可以摆脱孤独心存侥幸,仍然对他者有柔软的期许,并且毫不顾忌可能因此而拉低自己理性的天赋,甚至于被羞辱,被伤害,被辜负。

另一篇是写杨苡,写她对百年人生的回顾(其实重点只是前三十年)。她是大家族的闺秀,前三十年赐福太大,繁花似锦,足够以随后七十年的普鲁斯特式的追忆来挥霍。

她从小喜欢被拍照,懂得笑,笑得好看。但她对自己在照片里的样子,却是“疏离”的。

杨苡的口头禅是“真奇怪”,“这也透露出了疏离的自觉,表明她对一件事、一个现象有持续的好奇和思考。”

如上两位主角,都在青春之后历经了命运的巨大转折,他们的疏离仿佛是新旧世界交替之间的悬梯和护身符。

我对“疏离”这个词相当熟悉,这是自己打小以来的状态,小学时老师就评价说“他心不在焉”。我无法在课堂上专心听课,也不能在高中时完成那些必要的重复训练。‍‍

哪怕成年后做生意时也是如此。那段时间,我像故事里的小强,不情愿地对妈妈说:我不想去学校,孩子们不喜欢我,老师也不喜欢我。妈妈说:你必须去,因为你是校长。

很多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从别的星球来到地球的,有时感觉新奇好玩儿,有时感觉荒唐无聊。

我会伸出手,感知时光从指尖流逝,然后四处张望:这个世界是谁的作品啊?手艺真好,太逼真了。

总有人会遭遇如谜般的疏离人生。‍‍‍‍‍

最近认识了一位朋友,他在工作中是能将自己最后一滴油都榨出来的人,每每成就卓然,总被人夸“干啥成啥”。

可他总是难以逃离“流浪和疏离感”,他的一次又一次攀登其实只是对过往的逃避,他怀疑自己会不会仅仅在渴望某种望不见彼岸的安顿。

我安慰他(其实也是自我安慰):有些人是作为问题的答案而存在的,有些人是作为答案的提问而存在的。后者往往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角色,人生中总交织着烈焰和彷徨,所以不必太为自己的疏离感而内疚。

在《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一书中,穆蒂斯勾勒出一位“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界限”的永远在流浪的瞭望员,他总是选择远离安稳的港口,去做各种奇怪而危险的荒唐工作,“只是为了拨开索然无味的缕缕时光,不让他滑向那即将战胜他的虚无”。

也许可以挪用马尔克斯的评论来描述疏离之人:

“我们都是被我们的童年、被我们自己的生命放逐的人。”

有时候,疏离之人之所以流浪,是因为“既没有地方可以归去,也不想归去任何地方”。

疏离之人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又心存疑惑。‍‍‍‍‍‍

罗素说:“这个世界的问题在于聪明人充满疑惑,而傻子们坚信不疑。”

可是,充满疑惑一直是聪明人的特征。

例如哲学家摩尔非常赏识维特根斯坦,“因为在摩尔的课上,只有维特根斯坦一个人看上去十分疑惑,充满了问题,其他人都做出一副十分明白的表情。”

在摩尔看来,这样一种问题意识对于哲学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以下是一个病例:

患者坚信未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因此很“失败”——由此推断出别人,尤其是他任职的研究院,也把他视作没用的人,并且想要开除他。——患者认为研究院已经认定他不能胜任自己的职位,总有一天还会发现他其实也不服管束,并会出于保护他人的原因将他扫地出门。

害怕失业,担心失去在研究院的职位——因为他去年没有产出像样的成果——认为自己在过去35年都没有产出过像样的成果——只有四五篇无聊的论文。——负责过几个大型研究项目,但怀疑自己并不能胜任。——通常是独自搞研究,无论是工作方式还是研究领域都与主流格格不入。——可能是为没能取得与年轻时比肩的成就而深感内疚。

病人名为哥德尔,爱因斯坦称他是“亚里士多德之后最伟大的逻辑学家”。与哥德尔散步,据说是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大学最愿意做的事情。

就是这样一个天才,一个在24岁就证明了“20世纪数学领域最重要的真理”的传奇人物,处在深深的自我怀疑中,怀疑自己的无用,怀疑自己将被抛弃。

疏离感,满怀疑惑,经常好奇,有时惊讶,自带陌生感,拥有上帝视野和旁观者理性,这大约是天才们的特点与代价吧。

让我们再回到本文开篇——“生活如巫师般,只给你不知道、但你其实真正想要的东西。”‍‍‍‍‍‍‍

“你不知道”和“你其实真正想要的东西”之间,也许就是疏离的容身之地。

我宁可相信,操控命运的巫师,有如斯宾诺莎所言的万物之神。

经由严丝合缝的逻辑推理,斯宾诺莎认为宇宙间只有一种实体,即作为整体的宇宙本身,而“上帝”和宇宙就是一回事。

1929年,爱因斯坦曾被问及:“你信仰上帝吗?”

他如是回答:

“我信仰斯宾诺莎的那个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不信仰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累的上帝。”

后来,爱因斯坦对“斯宾诺莎的上帝”进行了解释:

“同感情结合在一起的、对经验世界中所显示出来的高超的理性的坚定信仰,这就是我的上帝概念。”

“斯宾诺莎的上帝”包括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我在这里将其替换为“万物之神”,斯宾诺莎认为:

“万物之神”是每件事的“内在因”,“万物之神”通过“自然法则”来主宰世界,故物质世界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其必然性;

世界上只有“万物之神”是拥有完全自由的,而人虽可以试图去除外在的束缚,但却永远无法获得自由意志。如果我们能够将事情看作是必然的,那么我们就愈容易与“万物之神”合为一体。

即使去除掉斯宾诺莎哲学的时代背景,他的观念依然触及人的心底。

我能想象爱因斯坦在孤独的科学探索中,如何从斯宾诺莎那里汲取精神力量。以及,他又如何因为信奉“自然界没有任何偶然的东西”,而发出“上帝不掷骰子”的宣言。甚至于,他在后半生几乎一无所获,只为了探寻万物之神的第一公式。‍‍

慢!假如我相信“操控命运的巫师有如斯宾诺莎所言的万物之神”,她又是如何定义“你想要的什么”和“你其实真正想要的东西”之间的差别呢?

万物之神的规则会给自由意志留以空间吗?多年前身处青春之末的自己,辨不清疏离之“我”,与命运洪流之中的“我”,哪个才是天选之“我”。‍‍‍‍

一生笃定的斯宾诺莎,能给我答案吗?‍‍‍‍

在《寻找斯宾诺莎》的推荐序里,汪丁丁提及该书作者‍‍‍‍‍达马西奥与妻子专程到阿姆斯特丹去“寻找斯宾诺莎”:

他和她,坐在斯宾诺莎故居门前,想象这位伟大高贵的思想者当时如何被逐出教门,又如何拒绝莱布尼茨亲自送来的教授聘书;想象他如何独立不羁,终日笼罩在玻璃粉尘之中打磨光学镜片,并死于肺痨。

看到这段文字时,我正在四处奔波。自打今年二月一日从温哥华经停厦门飞抵北京,然后直接去办公室,一天不停歇地工作了六十天。

作为疏离之人,我不曾感觉疲惫,只是略觉恍惚。我不会在这里利用叙述权力来复述今年以来自己遇到的种种从未曾遇过的事情,最让人担忧的那件不确定的事情已经消解——是关于家人的身体健康,原本有2%~8%的可能性会“不太好”,幸好大概率事件如期发生。至于别的,嗯,都还好。‍‍‍‍‍‍‍‍‍‍‍‍‍‍‍‍‍‍‍‍

斯宾诺莎拒绝名利,是因为他更看重自由思考;他以打磨镜片为生,也许是那时人们还不知道粉尘对肺的危害。斯宾诺莎的选择不仅纯粹,而且从理性角度而言亦是他的最优解。‍‍‍‍‍

哲学家的独立不羁令人感动,而某些夜晚我也会自作多情地与斯宾诺莎共情,即使我的类似于“磨镜片”的行为并非100%的主动选择。

对斯宾诺莎而言,一定不存在我等俗人那类因“我想要的”和“我不知道、但其实真正想要的”之间的裂缝而起的疏离。

但是,斯宾诺莎的“身心平行论”,似乎为我的“疏离”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指引。

笛卡尔认为心灵并不是一个物理过程,而是一个独立于身体而存在的实在。即:心灵是与身体并立的,可以与身体进行相互作用的非物质实在。此谓笛卡尔身心二元论。

斯宾诺莎赞成笛卡尔之“身”和“心”是彼此分离且独立的,但他认为二者并非两个实体,而是同一实体,也就是万物之神(无限上帝)的两种属性,并呈现于人类身上。‍‍‍

关于“身心平行线”这一理论,《寻找斯宾诺莎》和《将人生哲学到底》两书对该理论有如下总结:

1. 身和心如两条平行线,没有作用,但有直接“对应”,相互地模仿彼此;‍‍‍‍

2. 身可谓是肉体之存在于这个世界,心则是“同时”认识这个存在;‍‍

3. 人心只有通过知觉身体的情状的观念,才能认识其自身。

4. 我们并不知道身体能做什么。‍

5. 当人们说身体活动起源于对于身体有支配权的心灵时,他们是在毫无意义地使用言语,或者用似是而非的措辞承认他们不知道上述行为的原因。

6. 当我们感知时是从身体到心灵,当我们决定说话和做事时是从心灵到身体。

7. 一旦你形成了对某一物体的想法,你就可以形成对这个想法的想法,以及对这个想法的想法的想法,等等。

8. 快乐总是与一个生命向着一个更完美状态的转换相联系。

如上数条,在字面意义上为疏离之人提供了种种借口和辩解。

我喜欢“身心平行论”里颇为结构化却又如魔术般炫技的如下呈现:‍‍‍‍

假如你要克服某种有害的情绪(假设该点位于平行线的下面那一条),你能做的不是去用与之对应的那个理性(假设该点位于平行线的上面那一条)去做什么。正确的方法是:

“克服有害的情感,比如非理性的激情的唯一希望是用另一种由理性触发的更强的积极情感去压倒它。”‍‍‍

这种绕弯儿似的哲学逻辑,看起来非常奇怪。“斯宾诺莎建议我们用在推理与理智基础上产生的更加强大的积极情绪同消极情绪作斗争。”

斯宾诺莎的观点令我释然。也许我们那些与生俱来的疏离感,来自无法克服的身心平行线,但我们并不因此而绝望。假如宇宙深处的每个个体都是孤独的,至少每颗行星的身和心都与彼此随行。‍‍‍‍‍‍‍‍

我发自心底羡慕那些打小在一个地方居住许久的人,我是空间上的疏离之人;‍

我担心因未曾竭尽全力而辜负对自己给予厚望的人,我是行动上的疏离之人;‍‍‍‍‍‍

我游离于世俗名利的边缘又试图探寻比自身更大的事物,我是意义上的疏离之人;‍‍

我们又都是五千年一百年四十年三年种种岁月河流交混翻腾的时间上的疏离之人。‍‍‍‍‍‍

那些孤独时刻,我仿佛在与这位遥远而陌生的哲人对谈。他平静而确凿地说:你不必为之愧疚。

也许他还会拍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他柔软的手掌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还说:这不容易,但没有容易的东西是值得的。

斯宾诺莎在《伦理学》中写到:“每个事物莫不尽其所能,以努力保持其存在……,每个事物为保持其存在而付出的努力,只不过是事物的实际本质……”

我偏向于这是一种对宇宙万物最广袤的关爱。在如今这个被嫉妒和贪婪撕裂的浮华世界里,人们需要斯宾诺莎早早就为菲茨杰拉德种下的韵脚:‍‍‍‍‍

“每逢你想要批评疏离之人,你就记住,他们已经尽力了。”

斯宾诺莎并没有像斯多葛主义者那般滴水不漏,这适合心不在焉的我,因为追求完美令人厌倦,世俗之虚妄真值得如此苦心钻营吗?有比在光影中平静劳作更神圣的时刻吗?

现在,我知道爱因斯坦下面这段话的来源了:

“米凯莱从这个奇怪的世界离开了,比我先走一步,但这没什么。像我们这样相信物理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分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

以上,是爱因斯坦在好友米凯莱·贝索去世后,给他的妹妹写的信。

我相信爱因斯坦受到了斯宾诺莎如下观念之影响:‍‍‍‍‍‍‍‍‍

在万物之神的观察下,世界并非沿着时间单向地、线性地发展,而是一个万物并存的、不断延展的“空间性”网络。‍‍

作为一个随波逐流的概率信徒,我不会因为斯宾诺莎之“上帝”的必然性法则而感到不安。

至少我能够给个体命运何以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得到庇护找到一个解释:

一个有限的生命是无限的万物之神的一部分。个体的偶然性并非一叶孤舟,而是无尽大海中的一片浪花。‍

且让我们从哲学的漫游中走出来,带上些许花朵:

1. 命运一方面是铁的法则,一方面激发出人的行动意志;‍‍‍‍

2. 我们的命运不是我们所经验的,而是我们如何承受它。‍‍‍‍‍

以及,如穆尔所言,也许我们可以“驯化命运”。

以上种种,能够回答我的如下疑惑吗?‍‍

我们该如何区分命运的摆布,和命运的召唤?

并没有。

但万物之神的“必然性”,似乎为疏离之人提供了一个避难所。我们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方?这些未解之谜当下并不重要,只要我们“在永恒的相下”看事情,就能不受制于外在的影响,摆脱恐惧,获得相对的自由。‍

甚至于,这世界物理意义上的偶然也能被如上“必然性”所包含。

弥尔顿《失乐园》写到:“混沌”坐着当裁判,判出更多的混乱,他就靠混乱来掌权。然后,一切都由一个高级的裁判“机会”来总管。

不过,爱因斯坦、费曼、温伯格等科学家们并不相信“机会”和“鬼魅之力”,他们对世界的冷静观点,对自然定律的信念,对仰望星空的姿态,都仿佛是向斯宾诺莎万物之神的“朝拜”。

进而,我很好奇斯宾诺莎会如何解释“不精确性和量子力学对信仰、真理和秩序的概念所提出的质疑”。他该如何与霍金辩论“上帝会扔骰子”的话题?概率会是万物之神创造这个无限世界的工具吗?

概率之网,对概率而言,疏而不漏;对个体而言,漏而不疏。 

“对概率而言,疏而不漏”,指的是,统计学,大数定律,天道难违,大势所趋,基础概率,均值回归。

所以,不要试图去和常识、指数、赌场、保险公司对赌,即使有极少数人可以从中找到漏洞并套利。

“对个体而言,漏而不疏”,指的是,即使上一条成立,一个人也不该甘于命运的驱使,做一个统计算法中微不足道的数据。

即使只是一个样本,我们也可以是独立的(哪怕就意识而言可能只是独立的幻觉),与众不同的,淋漓尽致的。

前者说的“我命由天不由我”,后者说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并不矛盾,生命原本是在二者张力之弦上演奏的乐曲。

在时间、空间、可能性的必然性中,个体的命运如何呈现自己并实现自由呢?

斯宾诺莎的定义是:“凡是仅仅由自身本性的必然性而存在,其行为仅仅由它自身决定的东西叫做自由。”

他将此与哲学的终极命题相关联:“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于生的沉思。”

“疏离”的反义词是“亲近,接近,亲密”。

但所谓接近和亲密,会不会只是人类制造的一种幻觉呢?

所谓“疏离”,也许是跳出世俗因果构建的不牢靠的亲近感,这类亲近感就像酒桌上靠不住的熟络。

人类世界原本就是靠一大堆彼此间存在着断层的证据与结论拼凑而成的。

康德曾经提及一个“丑闻”: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外在世界完全独立于人而存在;

也没有证据,证明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中的客体是完全独立于人的经验感受而存在的。

《人人都该懂的哲学》提到乔治·爱德华·摩尔对康德所谓的“丑闻”提出了一个常识性的反驳:

我现在就能证明,比如,人类的两只手是存在的。怎么证明呢?举起两只手,用右手做个特定的动作,说“这是一只”,然后用左手做个特定的动作,说“这是另一只”。

摩尔看似并不高明也不强大的方法,其实是对怀疑主义漠视常识的一种反击。“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肉体吗?真的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有花草树木、风霜雨雪的世界中吗?”

这大约就是我这样一个心不在焉的人热衷于种树的缘故吧。

我喜欢植物,可惜今年我没能如往年般种上两株佛手瓜。在漫长的四个月差旅之后,我会在六月的初夏回到自己的花园,看阔别的植物们生长得如何,并且种下一株杏仁树,或许再加多一株橄榄。‍‍‍‍‍‍‍‍‍‍‍‍‍‍‍

如你所见,我去除了本文的叙述时间背景。假如这段你我共同经历的岁月很重要,历史会记得;假如不重要,我写下什么不过是个人的幻觉。

我也去除了叙述自我感受的冲动,这是某种向斯宾诺莎的致敬。

这奇妙的宇宙啊,是谁设计了我遇到的人?是谁推动一切向前?万物之神如何命令世界?

即使我承认一切不过是随机的结果,一切都是熵增以及局部的熵减,一切事物发生仅仅是因为其如此发生的概率最大,一切生命不过是尽最大可能令其生存的机遇最佳,但我不会因此而陷入意义的虚无。

也许每个疏离之人的将信将疑,正是斯宾诺莎所追求的以情绪为引擎的理性。‍

我感谢那位老师在小学三年级时提醒了我“自己是心不在焉的”这一事实,真想有机会告诉她:心不在焉也许并不是专注的反义词,而是对专注本身的持久呵护。

至于疏离感,我想,能感知到这个词语的人们,想必能够和我一样觉察到,在较小的时间与空间尺度被定义的疏离感,能够实现某些更宽广的亲近。

再具体些,我的讨好型人格的底层,也许是对“可能被自己的疏离感表象所掩饰的对万物生灵的强烈眷恋”的补偿吧。

疏离感并非稀疏的,而是浓郁的;

疏离感不是冷漠的,而是热烈的;

疏离感绝非逃避的,而是另外一种被怀疑淬火之后的坚定;

疏离感在怀疑、好奇和沉思之间,如孩童般触碰着这世间的美好与真理。

最后

斯宾诺莎对“希望”的定义充满了疏离感:

“希望不是别的,而是一种不稳定的快乐,它来自某物的未来或过去的表象,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对它的结果表示怀疑。”

但是,我疏离的朋友,你看,希望并不因此而变得面目可怖。

在一个必然性的世界里,我们的命运并没有被锁死,自由亦未被剥夺,偶然也无需恐惧。

在阿尔瓦罗的小说里,主角马克洛尔“是一个随时准备迎接生活偶然性的人”,他的人生把目的和规则搁置起来,进入一个更为丰富的世界。

马尔克斯在好友七十大寿时如此深情地说到:

......阿尔瓦罗·穆蒂斯的全部作品,连同他的一生,都在确信无疑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失落的天堂再也无法找回。马克洛尔并不是一个人,这显而易见。我们都是马克洛尔。

我疏离的朋友,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希望和失望也许是等价的,并同样得到保护。

所有“我想、我愿、我应”,以及“我竟如此”,最终都将被必然性拥入怀中,被无限宽容。‍‍‍‍

也许,我们要做的,是坦然,是不失好奇,是尽量对身边的人好一些,偶尔做点儿比自身更大的事情。

说起来,我倒是很喜欢乔治·爱德华·摩尔的一个主张。这句话表面上与疏离感并无直接关系,而且过于宏大,但我感知到某些秘密的相通之处:

“我在道德上有义务实行这一行动”这句话,等价于“这一行动将在宇宙中产生可能产生的最大量的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大脑 (ID:lonelybrain),作者:老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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