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职场女性自述：我被领导“性骚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燃（ID：shenrancaijing），作者：王敏、唐亚华、李秋涵、邹帅、王璐，编辑：李秋涵，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你在工作里经历过“性骚扰”吗？
最近，编剧史航被多名女性指控“性骚扰”，在社交媒体上掀起大波澜。到底怎么算性骚扰？遇到性骚扰后怎么办？为什么直到现在，性骚扰依旧频发？
性别与法社会学领域专业学者、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郭晓飞，近日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性骚扰并非一个客观、固定、不变的概念。他还指出一个现象是，很多女性从前觉得不舒服，但意识不到这是性骚扰，甚至不知道有“性骚扰”这个词，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顺从于当时的规范，表现得得体一些。
正是这样的背景，让“性骚扰”更具有探讨的价值，而对“性骚扰怎么界定”的探讨，也有助于新秩序和边界的建立。
2018年，有机构发布了《中国职场性骚扰报告》，共涉及233份调查问卷，样本量不算大，但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参考。报告提到，受访者里，66.5%的⼈遭遇过职场性骚扰，其中有5位男性遭遇过，占男性受访者的23.8%；有150位⼥性遭遇过，占⼥性受访者的70.8%。这150位⼥性中，90.7%遭到过来⾃上司或者同事的性骚扰。
而在应对方面，选择保持沉默的受访者中，42.2%的⼈迫于和对⽅的关系，她们不想破坏⼯作关系，不敢撕破脸。此外，33.9%的⼈因为缺乏证据⽽没有选择向外求助。
最近，深燃和5位经历过职场性骚扰的女性，聊了聊她们的经历。
她们中，有人工作六年遭遇了多次性骚扰，想过找家人帮忙，却被父母认为：“一定是你的错，是你主动去靠近那些人的”；有人遇到的老板动不动开黄腔，持续对她言语骚扰；有人被领导摸大腿，在她拒绝后，对方假装没什么事发生。
也有女性选择反击。有的人在离职后还遭遇领导的持续聊骚，于是把聊天截图挂在了朋友圈；还有人遭遇老板性骚扰后，选择了正面硬刚，严词拒绝。
这些经历，有很多共性。她们大都刚参加工作不久，很多都是毕业第一份工作；与骚扰者之间，两方的地位明显不对等，很多人都是她们的老板、领导；事情发生后，在考虑要不要反抗或者撕破脸的时候，都心生顾虑，甚至还有人会怀疑自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最后，她们在一次次经历里，学会维护自己的权益，开始勇敢“Say No”。
以下是她们的故事。
工作六年遭遇多次性骚扰，每次只能换工作逃离
（舒舒，25岁，昆明，原图书行业从业者）
我19岁中专毕业后进入图书出版行业。工作大概一年后，有天老板说有个方案需要谈，要去一个饭局，当时我工作刚有点起色，只好去了。
饭局上老板喝了酒，最后非要送我回家，我实在拗不过一个醉酒的人，就让他送到我家门口，结果我进门时，他强硬地挤进了我房间，把我按在了床上。我当时立刻慌了，朝着窗户大喊大叫，他可能被吓到了，就以“是开玩笑”为借口离开了。
那天，我很害怕，不知所措，但唯一清楚的就是，不可能再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快速离职后我刻意抛下这些事，让自己沉浸在日常吃喝玩乐中，慢慢走了出来。
还有一次性骚扰，是三个月前，我和部门一个主管一起参加同事婚礼。回去时，他说跟我顺路，让我骑小电驴载他一程，结果坐在我的小电驴后面，他就开始动手动脚，我拒绝之后，他得寸进尺，直接趴在了我身上，让我非常反感。
我找部门大领导说了这件事儿，要求换部门，但领导一直帮主管说好话，解释他是想追我。想到他俩平时关系就不错，我便知道，留不下来了，不得不离职跳槽。
之前被骚扰时，我还想过找家人帮忙，但父母认为，一定是我的错，是我主动去靠近那些人的。家人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反而将我推开，这让我觉得比被骚扰更难以忍受。如果他们能坚定站在我这边，至少不要一味指责，对我来说就是力量。
但现实还是要面对，到后来，我已经不再一味逃避，而是想着快速、理智地解决事情，尽管结果还是只能离开。在这种事情上，用亲身经历一次次去总结经验，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悲哀。
我也有朋友有类似经历，但我遇到这些糟心事儿的频次有些高，也在反思“难道是我的问题？”可是我自认为每天几乎都是卫衣长裤的装扮，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最后总结下来，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学历不够高，接触的圈层都是读书不太多、道德约束感比较弱的人。我无法改变别人，只能让自己变强。我现在参加了成人高考，在升本科，希望通过提升自己，获得更多筛选环境的能力。
我觉得，遭遇职场性骚扰的人，往往是权力、职级更弱的一方。性骚扰没有所谓“开玩笑”“想多了”，更不要“用追求来粉饰骚扰”。如果遇到严重职场性骚扰，一定要保存好证据，包括录音、录像、证人、医院验伤报告等，要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老板不断问我低俗问题，说是为了锻炼我的心理素质
（小鱼，23岁，苏州，互联网从业者）
我刚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就遇到了职场性骚扰。那时候我对职场上的规则、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一窍不通，老板经常会说一些暧昧不清的话，最早我只是觉得老板挺能开玩笑的，后来就出现了一些让我不能接受的事。
首先是这个老板动不动就开黄腔，还说我们放不开，经常说“想要赚钱就得放开自己”，还说“你看那些女主播，一口一个大哥的叫”。
有一天他开会开到晚上八点，让其他员工都走了，只留了我们三个刚毕业的女生。他让我站在那里，闭上眼睛，问我想要他亲我哪里？我很震惊，他说这是锻炼我们的心理素质。我拒绝了，但他还是继续问，我一直很抗拒，不愿意说。还好旁边还坐着两个人，没有发生什么。
还有一次，他说自己有好几处房产，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我以为他开玩笑，随口说了句“不愿意”，他还继续追问我喜不喜欢他，爱不爱他。
他日常的一些行为也让我感到很不适。比如，招人时，HR拿一叠简历给他，他一个一个评价别人的外貌，还扬言要招20个助理。有一次他面试时，一个女生戴着口罩，他非要对方摘下来，对方说脸过敏了，他还是坚持让对方摘，摘了之后说：“你不戴口罩也很好看”，对方被吓了一跳。他还经常对女员工动手动脚，比如抓女员工的手。
那段时间，我一看到他就紧张，一开会我就难受，老板还让我们年轻人要有活力一点，但我当时是连装笑都笑不出来了，晚上睡觉做噩梦都是被男人跟踪，会被吓醒。我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在想是不是职场都这样，是不是我太小白了。
本来我觉得公司同事不错，待遇也可以，就因为老板总是骚扰女同事，我待了不到一个月就离职了。
发生在我身上的主要是一些言语性骚扰，不算是有实质性的伤害，但我认为任何让对方感到不适的言行举止都算性骚扰，现在很多人忽略这一点。
有一些人将“性骚扰”行为解释为是在调情，但我觉得，调情也得是双方都有意愿的情况下，如果有一方是处于被动，那就是性骚扰。肢体、言语，甚至眼神都会让人不舒服，只不过恶劣程度不同罢了。
在遇到性骚扰的时候，应该收集证据、报警，这是我当时最后悔没有做的事，千万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面临性骚扰就不是你的问题。如果你无法直接反抗，那就离开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是比人身安全、身心安全更重要的了。
领导让我帮他开车，他把手摸向了我的大腿
（程程，29岁，南方某城市公司职员）
在我毕业刚工作第一年，就遇到了职场性骚扰。
当时我去了我们当地的一家大公司工作。有一次，我和同事、领导们一起去县里参加活动，需要坐车去，当时一位领导突然叫住我，说自己要喝酒，让我帮他开车。
他当时不到40岁，我23岁，我同事当时应该知道这个人的作风，叫我和他们先走，不用理那个领导，但当时我没有多想，出于礼貌觉得不方便拒绝他，就还是去帮他开车了。
在车上，他说的话就有些挑逗，让氛围变得很奇怪。我试图和他聊老婆孩子，把话题拉回正轨。他坐在副驾驶，假装凑过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开车，然后就上手，摸我大腿。
我当时都懵了，反应过来就用手挡开了。没想到他一点都不觉得羞耻，甚至还有一点以看到别人这样的反应为乐。当时距离目的地还有段路程，他还是嬉皮笑脸的状态，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到了目的地后，我火速下车离开，车都没给他停到指定的位置上。
我马上就跟同事说了这件事，他们说他是惯犯，之前一起出差，他直接对别人说要不晚上一起睡，更露骨。
这件事发生后，我很抗拒工作上和他接触。过了一两个月后，有一天他有意无意对我说：“过去了的事，过了就过了”，在他看来，也许这就算是一个回应。
尽管我对他毫无尊敬可言，内心无比鄙视，但没有想过辞职，想着避免接触就好，因为错的不是我。他是我直属领导的领导，我们中间隔着一层，平时交流不多，对自己的影响还不大。后来我想尝试新的职业，离开了那家公司。
好在后面没有遇到过类似事件了，但这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和男性领导的接触状态。我现在不愿意和领导过多接触，其实这不利于职场发展。
在职场遇到这种事，如果没有证据，我可能只会默默避开，不再和这个人接触，但如果有证据的话，我现在会选择举报。
领导在我离职后还聊骚，我把聊天记录挂在了朋友圈
（多多，24岁，北方某城市事业单位）
我大学毕业以后进了一家事业单位，我的直属领导跟我面对面坐，那个办公室就我和他两个人。
领导50多岁，在单位经常说他妻儿的事，打造自己家庭美满的人设。我入职前三四个月都平安无事，后来他经常借工作之便，要么是说帮我弄鼠标，手直接搭上来，要么就是随手就碰碰我，我一开始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这种是不是正常的肢体接触？
直到有一次，我站在他旁边，他在电脑上查看我汇报的工作。那时候是夏天，我穿得很少，我明显感觉他的手摸了我的屁股，让我感到极度不适。
他还经常在单位展露自己所谓的“经济实力”，说自己炒股赚钱。跟我也经常说“给你钱花”之类的话，包括他总是评论我的穿着，有时候会说“你穿的这是啥，哪天我带你出去买衣服。”天冷的时候，他还会问“你穿得这么少”，借势就要拉起我的衣袖口看看我穿了几件，我都躲开了。
总之，他骚扰我的方式就是“随口一说”“随手一碰”，这种程度甚至很难让我直接提出质疑。后来，跟我一起进单位的同事跟我说，这个男的也曾经对她动手动脚，但他们不在一个办公室，所以他的机会不多。我当时想，我肯定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离职之后，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文件找不到了，让我去帮他找一下。我告诉他，放在某某地方了，你自己找一下。过了几天，他又给我发微信问“在干什么？不想理我了？”我以为又是有工作的事找我，就简单回复了一句，他紧接着就开始说工作上的烦恼，还说了一句“又想你了”。
我的脾气向来很好，想着也已经离职了，不要跟这种人撕破脸。但我真的感觉很恶心，我就把他拉黑了，然后把这个聊天截图发到朋友圈，除了高级别的领导，其他科员都看得到，有的人还评论说很震惊。
这件事我也发到网上了，有人评论说是因为我没有强烈地拒绝，所以才会导致他变本加厉。明确拒绝当然是对的，但如果对方在职场上比我高一级，不好闹僵，我的性格又比较平和，面对这种有意无意的骚扰，证据不足，处于弱势，这时候就是我的错了吗？
感觉到不舒服就是有问题。女生确实可以通过拒绝来保护自己，但我认为也不要一直要求女生，更多的是要请男性在社交中保持基本的尊重和边界感。
遭遇老板骚扰后，我正面硬刚：你对我没有半点吸引力
（鑫鑫，30+，北京，影视从业者）
研究生最后一年，我一边写论文，一边找了一家创业公司工作，工作室不大，人员流动性很强。性骚扰我的人，是我的老板。
因为我的工作要和他直接对接，所以经常接触。一开始是一些语言骚扰，后来就演变成了肢体触碰。比如我穿了一条到膝盖以上的裙子，他会先打量我，还会说，“你今天穿得很带劲，是穿给我看的吗？”然后就来摸我的腿。不止这些，第二天他还会补充说，“梦到你穿昨天的裙子，猜猜我对你做了什么？”
一开始他对员工表现得很照顾。比如会嘘寒问暖，我当时认为这就是前辈对晚辈的热情。他对其他女同事也很照顾，会把家里一些小礼品带到公司分给大家，特殊节日会请客吃饭，还会开车送员工回家。
所以当他突然对我性骚扰时，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比如他一直盯着我看，我虽然会觉得不舒服，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可就在我第一次没有明确拒绝后，他变本加厉，眼神、语言、动作都有。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生活在惶恐不安和茫然中，当时有关女性的一些先锋知识、观点，我不了解，对性骚扰这些概念也十分模糊。直到他来摸我，我才意识到严重性。可我不知道向谁反馈，因为他是老板，我也没有报警，想着“要怎么给他定罪呢？他还会有一百种方法说女方是自愿的”。
不过，最后我想明白了，就要正面硬刚，直接对他说，你对我没有半点吸引力。对方听到我的话后很诧异，现在我回想起来都觉得很荒谬。
通过这件事，我变化很大，无论对方和我是什么关系，老板也好，有权势的社会精英也罢，我都不会再去考虑拒绝性骚扰的后果，就直接正面刚。有人还在我拒绝这类事情时当场提醒我，不要得罪那人，我直接哈哈大笑，反问他，得罪了会怎么样？结果是，我拒绝了很多类似的事情，但什么后果都没发生。
我非常理解女孩子在遭遇性骚扰时的各种无措反应。有些时候，“男性骚扰”和“男性关怀”很难界定，让很多女孩处理不好。但现在，我觉得无需界定，对方对我的一切示好，我可以坦然接受和礼貌感谢，一旦感到不被尊重，言语轻薄，或者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对我进行肢体触碰，那么不好意思，多少人在场我都会直接反抗。
我真的希望所有年轻女孩都知道，拒绝性骚扰，除了开心，其他的灾难都不会发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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