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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产妇,困在抑郁症里

近年来,因为患上抑郁症而情绪失控,母亲做出伤害自己或孩子的案例多次被报道。抑郁症最严重的母亲,甚至可能带着孩子一起结束生命。但她们的抑郁,却很难被其他人共情,甚至家人和丈夫也不理解。

心理咨询师严艺家认为,女性在为人母的过程中也会产生负面情绪——恨、嫌弃、矛盾等等,如果无法正视这些情绪,它可能会以一种无意识的、施虐的状态表现出来。我们总是要求母亲伟大、奉献和无私。可这种陈旧的母亲的模板,正在束缚女性、以及亲密关系的可能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Felicia,原文标题:《中国孕产妇,困在抑郁症里》,题图来源:《米纳里》

“女人一旦抱起孩子,就立刻成了整个社会中最弱势的人。”上野千鹤子在《快乐上等》的对谈里戳穿这一真相,“很多女性一个人承担着育儿的责任,而如今的育儿比过去更难。”

上野提到朋友的经历,生完孩子后,她整整三个月和婴儿一起被迫关在家里,到四个月,她在玄关抓住准备出门工作的丈夫喊:你是想把我和这个孩子都杀了吗?

据某心理咨询机构不完全统计,在中国,一个孕妇产后抑郁的概率平均达到14.7%。母亲往往承担更多育儿责任、生养带来的痛苦和焦虑,同时伴随的,是个体矛盾:对孩子的厌恶、对自我发展的渴望是并存的。

个体成就的“我”与成为妈妈的“我”,相互拉扯,在女性体内上演着种种隐形风暴。深夜难以入睡的婴儿,会有失眠、明天也许还要上班的妈妈。

近日,一段妈妈为了“报复”小孩不睡觉,深夜遛娃的视频在网上暴火。心理咨询师严艺家认为,谁看到这段视频,都能感受到那位妈妈内心怨恨的碎片。但如果为人父母的过程中无法正视这部分,它可能会以施虐的状态表达出来。

“好妈妈”有严格的规定,毫无保留地爱孩子、扛起生活中的痛苦,并表现出应有的情感和爱;当育儿成为一门显学,精细育儿、责任内卷,更加剧了母职困境。

严艺家从业心理咨询13年,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专业的要求以及同为妈妈的敏锐,让她体察着母亲们的身体变化、心理冲突。

一根脐带连接着母亲,与她们身体里长出来的儿女。在心理咨询室,妈妈们潜意识里从未被挖掘的怨恨、痛苦、不被满足的欲望,都一一显现。

咨询室之外,为人母的她,去年独自带着两个小孩去伦敦读博士。她在社交媒体上讲述当“狠心妈妈”的经验。她想避免“完美母亲”的陷阱,“凑合”就行。

在母亲节之际,新周刊与严艺家聊了聊,关于母亲们隐秘的内心冲突,也关于母亲的爱恨杂陈。以下是她的自述。

当妈妈走进心理咨询室

“当胎盘从你身体里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激素会发生剧烈变化,就像跳楼一样,‘啪’一下往下掉——”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怀着孩子,坐在产前课堂教室里,妇产科医生在讲解分娩后的激素变化。亲身经历之后,我才知道这种不可控的变化是很容易让人抑郁的。

一切问题,与“变化”有关。/《女人的碎片》

在心理学上,有一个术语叫作“transition”(转变)。大部分人来做心理咨询的时机,都和转变有关。孕妇将在怀孕到分娩的10个月时间里,面临各种剧烈的转变。从没有孩子的状态,转换成有孩子的状态;从怀孕的状态,转变成分娩完成的状态……每一次转变,矛盾都在产生。

我到底想要这个孩子吗?我到底准备好做妈妈了吗?如果家里面有二胎的话,对于老大的内疚之情也是个问题。为人母之后,妈妈的童年记忆与体验也会被激活,如果恰好是比较创伤的体验,可能会产生困扰。

有相当一部分女性走进心理咨询室,是因为孩子。孩子出了心理问题,妈妈会想先替孩子,和心理咨询师聊一聊。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女性,在某阶段会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人生福祉(wellbeing)非常关注,这和近年来社会文化的变化有关。过去很多女性经历心理冲突时觉得“可以忍一忍”的问题,现在可以说出来,进行更广泛与深度的讨论。

事不关己的丈夫

女性走进心理咨询室,她们的丈夫一般没什么感觉,甚至会反对。据我所知,也有一小部分丈夫有踢皮球的心态,“你快去折腾别人,别来折腾我”。

我是精神分析流派的,需要定期见自己的精神分析师。我生完第一个孩子,有回跟我先生有些矛盾,见精神分析师时,我非常无意识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先生也还挺好的,这么忙还会帮我带孩子。”

当时分析师就问我:“为什么你认为他是在帮你带孩子,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孩子吗?”那一刻我突然惊觉,原来我不自知地内化了传统性别分工,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权利不对等。

当一位女性觉醒,大概率会在家庭内部经历抗争的过程。“抗争”这词听起来挺惨烈的,因为你要求享受红利的那一方,把他们长期占有享受的东西还给你,这是很困难的过程。

如果说女性主义的普及,让一部分女人体验到了独立女性的滋味,疫情期间居家隔离的现实之下,一些好不容易独立起来的女性又被打回了原型。

去年春天,一个在上海发生的故事引发了讨论,一位非常成功的投资界女大佬在小区群里奋力买面包。大家都在说,为什么她的老公没有来干这些事儿。评论区就有女性写道,不管自己事业多成功,一旦一家人关在家里面,照顾的事务,一定是她来做的。这是女性的共同处境,经济地位的上升并未让本质的变化快速发生。

印象特别深刻的瞬间,是在去年6月份。小区慢慢解封,每户能够出去一个人。我家旁边小公园里,很多上海老阿姨坐在长凳上刷手机,看起来非常疲惫。我马上共情了那种处境。她们关在家里面整整两三个月,无法跟外界接触,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职能,想想就很累。

被使用的身体、被忽视的疼痛管理

孕妇的身体经历着种种变化,这提醒着你它在某种程度上是“被使用的”,被使用的时候,没有人会问你愿不愿意。

怀孕3个月的时候,我吐得很厉害,体重掉了8斤,本来我就很瘦了,很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就去问产科医生:“我这样子小孩能长好吗?”

医生跟我说:“你放心,宝宝都是非常自私的,就算你瘦了这么多,他也会确保自己得到需要的营养。”

听到这话的那刻,我一方面非常放心,因为我知道宝宝是安全的,那是我身为母亲非常本能的反应,但我又好生气,我想那我用于自己身上的营养要去哪里获取呢?

孕产妇的身体一直处在被使用甚至被剥削的状态,但这种身体、营养、机能的掠夺又经常会被合理化成对母性的赞美,你看,母亲很伟大。在这样的语境之中,妈妈如果有一些迟疑、迷茫或厌恶,往往就会经历难以言说的孤独感,甚至会觉得如果我对这个过程有困惑,是不是不正常?

大部分中国孕产妇的疼痛体验、疼痛管理,是特别容易被忽略的。在我们的文化里,疼痛经常被认为是可以忍耐的,但作为经历过两遍生育的女性、以及一名心理咨询师,我接触过不少因孕产疼痛出现身心状况的新手妈妈,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如果疼痛管理不当,很难不抑郁。

孕妇视角的产房。/《金色梦露》

抑郁的母亲,也许会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没人在乎你身体的感受,只是把你看成是一个载体,你要把这个孩子带来这个世界上,至于你有多痛苦,没人在乎。也许她的丈夫嘴上说是共情的,但他真能感同身受吗?

神圣化的母爱

很长一段时间,心理学界对于母性的定义,是围绕着爱和保护展开的。心理学专家通过脑成像图之类的研究手段发现,女性抱着自己宝宝的时候,大脑的某些部分会特别活跃,那些部分恰好与人类感受到爱意与满足的体验有关,母性体验基于科学主义的视角来看,是正向积极的。

但科学主义无法全然涵盖人性的复杂多元。主流叙事之中,孕妇去做产检,看到小baby的影像,一定非常激动、非常开心,甚至很多人热泪盈眶。但也有不少女性未必能体验到这样的情感。我比较关注的是,社会文化中有没有可以让不同妈妈言说不同感受的空间。

随着更多质性研究的展开,母爱有了新的言说空间,其中最普遍的关键词其实是“矛盾”。对于一个孩子的到来,或者面对育儿安排,母亲体会到的并不只有爱,而会有各式各样的矛盾情感。

母亲对孩子的情感,并不是扁平的爱而已。/《生命之树》

如果妈妈小时候有不被爱的体验,她对孩子灌注母爱时,与爱有关的匮乏记忆也许会被一遍遍激活。这种感觉是很有力量的——我可以给孩子我从未有过的东西;但它也经常让人内心冲突——可能会有无意识的恨与嫉妒产生。

当妈妈抱着脆弱的小生命,她内在最脆弱的部分被激活了,许多过去未曾被意识到的心理冲突很容易在这阶段喷涌而出,这也是产后抑郁的重要原因之一。

还有一种案例,这种妈妈的原生家庭对她有很强的控制欲,成年后,她经济独立,逐渐远离了让她痛苦的原生家庭。但是孩子的到来,让她的原生家庭模式以另一种形式再次参与她的生活——祖父母像过去一般对育儿指手画脚;而有些妈妈不自觉复制了自己的母亲的样子,尽管那未必是理想中的样子。

对女性来说,她既要为下一代创造新的关系模式,同时她还在承受上一代关系模式的洗礼。

言说黑暗的空间

在英国心理学界,有一位研究母婴关系的学者写过一本书《Dark Side of the Womb》,翻译成中文是“子宫的阴暗面”。

不一样的母爱叙事。/《Dark Side of the Womb》

这本书提到为人母过程中的负面情绪——恨、嫌弃、矛盾等等。我觉得不少妈妈在特定的时刻,是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孩子就是有恨的,问题就在于有没有可以言说的空间。

我看到那位半夜遛娃、被网暴的妈妈,她看起来非常耐心、非常温和,但是你说一位成年人忙了一天晚上不能睡觉,凌晨要陪着孩子在大街上逛,心里有没有一点“恨”?

如果无法正视那些部分,它可能会以一种无意识的、施虐的状态表现出来。破局的关键是有这种意识——恨的背后往往有巨大的愿望。比如妈妈恨孩子拿走了自己所有私人时间,背后的愿望是有更多时间留给自己。

当妈妈看到她的愿望本身的时候,恨就有了去处,她需要做的是让自己休息,而不是源源不断地对孩子付出。妈妈当然可以满足自己的愿望。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很复杂的,恋人之间不只是有爱,他们会感受到竞争、嫉妒等情感,母亲和孩子的关系里也同样如此。

妈妈有了言说的空间,她可能就不会在不自知的状态下伤害孩子。看到恨的部分,才有更多的空间让爱出来。

如果有“后现代主义母性”的话,我觉得它是能认可每一个女性的母性其实是不同的,母性并不只是关于爱。

母亲除了是母亲,也是个有丰富情感的人。/《暗处的女儿》

背着内疚包袱的妈妈

去年,我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到伦敦读博,权衡再三,把他们送进寄宿学校。我也会有“guilt bag”,这是英语俗语,可翻译成“内疚包袱”。我儿子9岁,去寄宿学校的确还早了些,我有点愧疚,但又非常需要空间,这样的矛盾心理会像个包袱似的背在妈妈的身上。

去伦敦之前,我和导师认真聊过,让孩子去走读的学校可以吗?导师直截了当地说不可能。走读学校下午3点就放学,放学后你还得带孩子,要送孩子去兴趣班,还有家长的各种活动,会有很多事情让你分心,无法完成强度本就很高的心理治疗博士训练。

这番话让我有了内心冲突。但也很感激她给了我来自女性的支持,那就是告诉我,放弃幻想,直面真相。

我得去承认愧疚的存在,没法骗自己一切都是完美的。我做了选择,我愿意承担内疚,也愿意面对孩子可能会遇到的心理压力。我也会尽力创造更多可能性,比如把孩子送进住宿体系口碑好的学校,让他在过渡期获得足够多的支持。

放过自己的方式,并不是假装一切都是完美的。而恰恰在于,我愿意承认我作为一个妈妈就是有瑕疵、有局限的。

别人问我怎么在事业和家庭之间做平衡,我从没认为要做完美的选择,也早就放弃了“平衡”的执念。爱自己多一些,做个 “看似狠心的妈妈”也挺好的。

这一点上,母亲对我影响很大,她是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妈妈,幼年时期的我并不完全能够理解她的选择。

站在孩子的视角,我们当然希望自己是妈妈的全世界,但我的妈妈似乎并不认同这一点。在那个年代,她并不符合传统好妈妈的定义,是个很爱搞事业的女人,别人看来,她在养育这事上“心很大”。

妈妈也是别人的女儿。/《春潮》

我成为妈妈后,越来越能理解,把自己照顾好才能照顾好孩子。我做各种与传统母亲身份有冲突的选择时,我妈妈的存在,始终是种无声的支持。

回过头想,她表达的母爱和传统的、柔情似水的不太一样。狮子群体里,母狮子是负责出去打猎的,我妈妈就像头母狮子似的,她始终让我有稳定的大后方的感觉。这种母爱模式后来传递到我身上。

妈妈能否“狠心”,经常取决于自己与童年及各种重要关系的和解程度。假设我执意要成为和母亲完全相反的人,从而弥补童年的缺憾,那更可能成为100%完美的妈妈。如果拥有这种执念,可能会抑制自己作为个体的发展愿望,我会害怕无法成为“好妈妈”而放弃深造——表面看是在满足孩子的需求,但更多是在满足自己解决恐惧的需求。

我们必须去分清,形形色色的育儿选择之中,哪一部分是孩子的需要,哪一部分是我个人的需要。

我觉得现在流行着一种“消费主义母性”,拉着大旗说妈妈既要貌美如花、事业有成,又要把孩子、家庭料理得很好。这对女性的要求太高了。

真正对母亲友好的社会,可以接纳不同形态的母亲。既可以接纳职场母亲,一天只花20分钟陪孩子;也可以接纳全职妈妈,愿意把人生20年花在家庭当中。

不需要告诉女性必须活成什么样子,那是画地为牢,尽管那个牢看起来可能很华丽。

我觉得真正要去思考的问题是,生育孩子这件事,在这个时代究竟还能带来多大的愉悦感?在各种鼓励女性生育的举措背后,这点似乎鲜有讨论,更不用说非常实际的支持。

天下妈妈千万种,但有一个本质的问题是共同的,那就是要如何享受为人母的快乐。

除了女性自己去探索与觉醒,当然需要社会方方面面的支持。哪怕我今天带孩子去逛个街,有没有母婴厕所,都很影响幸福感。一个社会怎么给母亲创造松弛感的带娃环境,这是很重要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Feli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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