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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式“铁饭碗”的瓦解

美式“铁饭碗”的瓦解

Photo by Jp Valery on Unsplash,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吴晨,《经济学人·商论》执行总编辑

简斯维尔(Janesville)是美国中西部威斯康辛州大农村里的一个汽车城。之所以是汽车城,因为这里一战之后就建成的通用汽车的一家装配厂,是当地最大的雇主,通用出产的第一亿辆汽车就是在这里下线的。

可不幸的是,这座汽车城成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牺牲品,汽车行业是景气循环的先行者,汽车销量的下滑是美国经济出问题的预兆,而生产全尺寸SUV雪佛兰Tahoe的简斯维尔工厂,根本无法抵御经济下滑的消费紧缩和油价上升的消费变化,产量骤减让通用找到了关停工厂的理由。

工厂关闭给简斯维尔带来的震动,就好像美国股市的暴跌给全球经济带来的冲击一样,令人猝不及防。

所不同的是,简斯维尔给出了一个理解金融危机带来冲击的物理样本,也是美国资本主义过去五十年发展变迁的样本。《简斯维尔:一个美国故事》(Janesville :An American Story)聚焦这座汽车城在从2008年金融危机到汽车厂关闭之后五六年的故事,续写了美国经济从危机走出的复苏经历。

这种复苏,资本和劳工两个不同阶级的感受截然不同,既解释了为什么美国会在2016年特朗普上台之后日益拥抱保守主义和民粹主义,也为威斯康辛州成为特朗普上台背后的助推力之一给出了注脚,威斯康辛州这个曾经的民主党票仓恰恰是特朗普从希拉里手上赢得的最重要的摇摆州。

美国式的铁饭碗

简斯维尔通用汽车装配厂突然关闭,影响的涟漪从供应商,到社区服务业(餐饮、娱乐甚至幼托),再到房地产行业。房地产既是2008年金融危机的源头,又是金融危机给普通老百姓带来的巨大冲击。房价下跌、失业增加、贷款断供、房屋被银行抵押破产拍卖、许多人无家可归。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社会问题的涌现。

失业者更可能陷入酗酒、家暴、吸毒(包括药物上瘾)等各种问题之中难以自拔,而生活在这样家庭中的年轻人则有可能过早地无家可归,失学同时也失业。甚至那些在当地学校表现好的孩子,也很难筹集到足够的资金付得起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这还是美国公立大学学费激增之前,即使稍好一些的也不得不靠打工和贷款艰难地完成学业。当宁静的生活被撞击所打破的时候,一个个鲜活个体的悲惨处境让人动容。

但是如果从更长的时间跨度来看,这家通用汽车工厂以及工厂所主导的城市的变化,会发现战后美国的繁荣塑造了一种“铁饭碗”,而简斯维尔恰恰是这种铁饭碗的代表,工会与资本的博弈保障了制造业工人(包括通用汽车流水线上的工人,以及通用供应商在当地开办工厂里的工人)的权益。这种权益实行的是年资制,工作年限越长,保障就越丰厚,不仅工资有保障,到了62岁退休还能拿到稳定的退休金。

铁饭碗还体现在工人的“近亲繁殖”上,小镇的年轻人如果想进通用工厂,必须有一名现有员工推荐,而通用的员工每人也只有一次推荐的机会,推荐机会当然会给自己的孩子或者子侄辈里的佼佼者。时光穿梭,像极了当年的“顶职”——父亲提早退休,把铁饭碗的职务让给自己的儿子。

长达几十年历史的通用汽车装配厂是简斯维尔小城社区的基石。很多家庭三代人都曾经在工厂中工作,整个社区几乎都是围绕工厂而生,成为白人工人阶级中产生活的样本。这种中产生活有盼头、有秩序、有保障。小城青年的理想并不是努力进大学拿一张金灿灿的文凭,而是高中毕业之后就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男生的理想是能进通用工厂做工,招工并不是每年都有,即使进不了通用,也至少也要进一级供应商的工厂,比如说制作座椅的李尔;女生的理想则是进入派克钢笔厂,派克钢笔是当地另一家土生土长的全球企业。

直到二十世纪初,通用工厂一个工人的工资高达每小时28美元,如果按照每周40小时计算,折合年薪约6万美元,如果加上加班费,年薪甚至可能超过十万美元。如此高的收入,足够支持一个四口之家过上中产生活。在当地,通用工人的确过着有房有车的生活,孩子能参加各种课外活动,每个月家人还能出去郊游野餐露营,也为当地各种慈善机构慷慨解囊……

当然,没有什么能天长地久,“铁饭碗”的生活注定被打破。而这种打破也有着“铁饭碗”的特点。在通用工厂工作了十年以上的工人都记得自己的“入职日”,因为入职日和考评、涨工资相关。景气的时候,汽车工厂两班乃至三班是常事,因为流水线不停,工人换班,是资产利用率最高的方式,可是当经济不景气,工厂要关掉一个流水线上的班次时,什么人率先被下岗,看的就是入职的时间。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下岗的首先是年资浅的工人。

不过,通用工厂的几千名工人,谁也没想过工厂说关闭就关闭了,每个人都寄希望于经济复苏之后工厂会重新开门。这种希望是对“铁饭碗”的期望,是对收入稳定后能重新维持起之前的中产生活的期望,对努力工作就能过上幸福生活的期望。而这种期望,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被彻底打碎了。“铁饭碗”又是如何彻底打破的呢?

美国梦和梦醒时分

“铁饭碗”的瓦解,并不是从金融危机才开始。毋宁说,金融危机是“铁饭碗”最终瓦解的临门一脚。铁饭碗体现的,是资本与劳工两个阶层博弈的结果。28美元的时薪、丰厚的加班费、好的医疗保险、优渥的退休金,这些都是几十年工会争取的结果。但这也注定了美国制造业在全球竞争的格局中没有太多的竞争力。

经历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普惠发展,追求股东价值成为许多企业发展的唯一目标。在《短工:美国工作、美国商业和美国梦怎么都变成了临时的》(Temp :How American Work, American Business, and the American Dream Became Temporary)这本书里,历史学家海曼分析说,企业的逐利性开始不断瓦解工人(工会)的力量,天秤日益从劳方向资方倾斜,从上到下颠覆了就业市场。在过去二十年,外包工作逐渐取代了曾经办公室白领的职位,小时工则替代了更多加入工会的工人,结果是美国职场变得越来越灵活,而工作却变得越来越缺乏安全感。

曼哈顿研究所的卡斯在《一度和未来的工人》(The Once and Future Worker)中着重分析了这种变化,强调逐利的资本主义丧失了对劳动者的关心。卡斯认为,美国的经济政策制定者已经放弃了对工人和劳动市场的健康的关注,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于刺激经济的增长,鼓励消费拉动,寄希望于通过二次分配来给予穷人一点施舍。

这恰恰是资本的共谋,通用汽车这样的巨型企业,一下子多了很多选择,让他们在和工会的谈判中不再有所顾忌。资方要么要求削减工人福利,要么以把工厂搬迁到国境之南的墨西哥作为要挟。

过去几十年中,工会的式微也令被工会代表的工人比例下降到了可怜的八分之一。有没有工会保障决定了工人待遇的不同,在劳工阶层中分出了三六九等,创造出了同工不同酬的不公平。在简斯维尔通用汽车工厂工作的工人其实很遭当地其他工厂工人的眼红,就是因为工会为他们争取的利益要大得多。

传统意义上的美国梦,强调的是“任何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而资本逐利性刺破了这个“美国梦”,也刺破了在简斯维尔生活了几代人的梦。

梦醒时分,制造业的工人阶级不仅打破了“铁饭碗”,甚至失去了前途,失去了保障,失去了安全感。金融危机结束十年后,美国现在的失业率是过去五十年以来最低的3.6%。这是不是意味着简斯维尔的工人阶层又能重新找回了过上中产阶级生活的阶梯?

答案是否定的。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是更多打零工的机会,全是低收入的服务业工作。好的工作机会当然也需要人才,但那至少需要大学学位,甚至更高的学历,只有高中学历的工人阶层不再有机会找回稳定且收入丰厚的岗位。圈层化和阶层固化更体现在了工作机会的差别,以及社会流动性的降低。工人家庭的孩子,尤其是遭受了冲击之后的工人家庭的孩子,能上大学、能上得起大学的比例,甚至更少。而他们中大多数没有上大学的人,需要跟失业的父辈争夺工作机会,简斯维尔成了当下美国社会撕裂的代表。

撕裂的美国

应对通用装配工厂带来的大规模失业,社会工作者的做法是帮助他们培训转岗,给予这些只有高中文凭甚至高中辍学的人以再就业培训,帮助他们找到新工作。社会工作者也希望大多数人能够完成两年的专业培训,拿到副学士学位,帮助他们开拓出一条新路。参与培训的人很多,当地的培训学院甚至一口气开出88门新的课程。但是对于这些四十岁左右,在工厂已经工作了接近二十年的“老”工人,这样的培训效果不大。

他们中很多人甚至连电脑都不会使用(2008年仍然是前智能手机时代),他们并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新职业,培训学院显然也不清楚到底给他们什么样的培训才真正有出路。工人中的大多数仍然幻想着工厂重新开工的那一天。当年县警察局出了4个空缺,竟然有4000人应聘,可见他们对“铁饭碗”的追捧。警察局的职位虽然也是时薪,而且大大低于生产线上的薪水,但那至少是吃“皇粮”的,有完善的健康保险和休假。

简斯维尔之所以被选为观察的样本,也因为这里是美国众议员瑞安(PaulRyan)的故乡。瑞安在2012年崭露头角,被共和党提名为的副总统候选人,与罗姆尼搭档挑战奥巴马。虽然大选失败,瑞安之后仍然在国会继续升迁,2016年成为众议院议长,2017年帮助川普推动了史上最大的减税方案,是国会财政预算保守主义的代言人。

当通用决定关闭当地工厂的时候,瑞安曾经极力游说通用改变决定。金融危机过后两三年,经济有所转机之后,瑞安所代表的政客也极力推动通用的回归。不过,吸引回归的方式不是简单的游说,而是地方税收减免和优惠政策的大比拼。可以说,这种吸引大型制造业回归的做法应该说是大企业在全美“选美”,或者说美国式的招商引资的开始。

2018年最受诟病的就是亚马逊在全美建设第二总部的“选美”热潮,引发超过100个城市参与招标,其总体的做法与全球传统的招商模式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税收减免、政府提供资金配套、政府投资相关的公共设施的建设。

当然,在州的层面,还有降低劳工标准的妥协,迫使工会妥协接受更低的时薪、更差的保障。为了赢回通用汽车,威斯康辛州开出了接近2亿美元的价码,吸引通用将建设小型车的生产线放在简斯维尔。而隔壁的密西根州,也就是汽车城底特律所在州,开出的价码是它的四倍。结果没有悬念,简斯维尔的工厂被彻底关闭。

以简斯维尔当地银行行长和当地女企业家为代表的本地商业势力,提议向前看,不再寄希望于通用工厂的回归,而是推动简斯维尔成为一个新的创业之都。他们提出了振兴计划5.0,从企业界募集了100万美元的捐款,希望吸引创新公司来到简斯维尔。他们提出的招商计划和传统政客的类似,都包含税收减免、资金配套和公共投资,但是他们对于传统制造业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更看重新兴产业的机会和转型的机会。

2016年,危机已经过去了八年,美国也早已走出了危机,进入新一轮循环,通用出产的SUV雪佛兰Tahoe又再次成为老百姓的宠儿,紧凑型汽车完全没有了销路。但是这样的景气并没有给简斯维尔带来浴火重生的机会,通用工厂也没有再开。但简斯维尔并没有变得死气沉沉,它分裂成了两个互不相通的城市。

瑞安和当地商业代表推动了一个复兴成功的简斯维尔,他们可以用一系列经济数据来描述这种复兴:吸引的创新公司有了起色,当地的工业用地使用率大幅提升,失业率从两位数下降到了4%,通用的工厂甚至被描述为“工业的大教堂”(想象一下落日余晖下废弃的庞然大物)。

社会工作者、帮助工人再培训和转岗的社工和就业介绍所,站在他们的视角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简斯维尔,一个失去了信心的简斯维尔,一个工人中产阶层失去了安全感的简斯维尔,一个依赖个人的努力和工作就能让一家人过上基本的中产生活的美国梦破产的简斯维尔。工人中产阶层的彻底瓦解是撕裂的简斯维尔的最大表征。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特朗普有机会成为白人蓝领工人的代言人。

瑞安作为共和党的建制派并不被简斯维尔苦难的工人阶层所待见,希拉里作为奥巴马政策的继续者,让很多选民失去了的信心,尤其是奥巴马的那种政策高调、演讲感人,但是在实操层面却根本无法克服官僚体系的繁文缛节,无法兑现承诺的创造就业保护劳工的政策贯彻执行,让简斯维尔的工人阶层彻底灰了心。特朗普作为局外人,反而赢得了威斯康辛州——一个希拉里视为囊中之物的州,靠的就是这种不满的情绪。

简斯维尔从中产生活堕入贫困的工人阶层短期内仍然会继续作为特朗普的基本盘,因为特朗普的话语和表态,对他们而言是最动听的。虽然特朗普很难在社区层面带来本质的改变,但替他们胸中瘀积的愤懑找到了一个出口。

《简斯维尔》的副标题是“一个美国故事”,原因就是,如果放眼过去五十年的图景,它是美国社会从共同繁荣迈向阶层撕裂的一个最好的样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吴晨,《经济学人·商论》执行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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