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科技”(ID:qqtech),来源:腾讯新闻《潜望》栏目,作者:张珺 李思谊,编辑:高宇雷,36氪经授权发布。
共享单车是否存在一颗银子弹?如果拥有银子弹,我们选择击毙谁?
美团创始人兼CEO王兴亲临摩拜位于北京亮马桥的办公室,满怀恳切地问在座管理层。此刻是2018年4月,他刚以令人咋舌的27亿美金把摩拜收购过来,迫切想找到王牌杀手锏。
两名摩拜高管回忆,银色子弹(Silver Bullet)是致命武器的代言词,在欧洲传说中,只需一颗即可射穿吸血鬼的心脏、取其性命。“说白了这个生意,干什么能够一枪致命。”其中一位高管解释说。但即使在战场中央,也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不过,在场的管理层大多认为,如果手握银子弹,他们最想击毙的是哈啰出行。这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企业,拿了蚂蚁融资,趁着市场空虚,崛起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滴滴对此所见略同,因判断美团收购摩拜会出现“巨大折腾期”,也将枪口瞄准哈啰。
2016至2018短短三年,共享单车酝酿了一部险象环生的商业史。资本牌局环环相扣,风靡一时的创业公司ofo、摩拜,在烧掉数十亿美金后,不仅爆发了罕见的合并失败案,而且遭巨头或吞灭、或遗弃,双双从商业世界消失。
人们给时代画上句点,没想到时隔两年,巨头在废墟上重新燃起战火。滴滴与其投资企业ofo决裂后,孵化了青桔单车;美团吞并摩拜后改名美团单车;而蚂蚁继续支持哈啰。凭借着雄厚的资本,三巨头都不会轻易下牌桌。
青桔将哈啰视作突破口,后来居上,不仅蚕食其份额,更是连续干预融资。哈啰已一年多没获得新的资本弹药。2020年,青桔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在两轮车战场攻下最后堡垒。年初,仍处疫情阴霾下,青桔敲定“早春计划”,在周会外另增“隔日早会”,管理层9点40紧急碰头20分钟——全员蓄势待发。
没想到的是,沉寂两年的美团突然以凶狠姿势杀了回来。这年4月,美团在湖南、广东、福建的零星小城,试点电单车。发现了经济模型可观,美团随即发起“百日之战”闪电战,欲100天集中投放200万辆电单车。“大干快上、短时间集中炮火、利用新车优势。它的策略太激进了。”业内人士说。这超过滴滴电单车前三年的投放总量。
“珍珠港没了,我们干了啥?”滴滴两轮车事业部总经理、青桔单车CEO张治东说道。他把美团突袭电单车,比喻成偷袭珍珠港,严重地干扰了滴滴早春计划。蒙受着巨大压力,张治东在盛夏的炎炎烈日之下,带青桔高管奔赴中国西部的腾格里沙漠,两天徒步四十公里。他们称此为“决战前一次心灵洗礼”,因为返回后,将展开全面反攻。
美团、滴滴一改态度,直接拿枪指向对方。并且,主战场从单车切换到电单车。
对内,滴滴董事长兼CEO程维下达最高指令:“要顶住”、“必须拿下”。
2020年被称作“共享电单车野蛮生长和激烈竞争的元年”。“这种场面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一位同时亲历单车、电单车两场大仗的人士说。单车交锋集中在一线城市,最多下沉到部分二线;而电单车“战火早就烧到镇上,都快下乡了”。战事演变为一场“寸土必争”的恶战。
这场火不止烧到街道,还烧到幕后资本。据知情人士,滴滴、美团的共同投资者红杉资本,原本准备以超1亿美金参与青桔的A轮融资,已进行到背景调查阶段。可是,就像青桔影响哈啰融资,这次“美团最后拦住了”。
作为中国创新代表的共享两轮车,商业壁垒不高、也难以赚得巨额回报,但因能产生巨大流量且是互联网巨头的战略版图,它身处时代漩涡中心。在这里,不仅全国性战役频发,而且撬动了全球资本局——两轮车战事是当代中国最精彩的商业博弈案之一。
腾讯新闻《潜望》采访了超过20位新旧单车创始者、高层、投资人和供应商,尝试复原这个事件密布、各方利益阡陌纵横的故事。这场战役堪称互联网史上最昂贵的钢铁大战,它曾如何走向废墟之地,而今又如何重起硝烟?
时间倒退到2017年初春的一天,ofo创始人戴威在晚间11点落地首都机场,迫不及待召集合伙人开会。“太牛X了,我跟你说……”站在北大旁一间茶馆,他难掩喜悦。
戴威刚结束与软银集团CEO孙正义的第二次会晤,从香港飞回来。过去几年,日本人孙正义凭借阔绰和野心,被信奉成能影响世界互联网格局的人。为了表达诚意,孙正义在iPad上面亲笔手写TS(Term Sheet,投资意向书),外加滴滴加持,融资金额最高达18亿美元。
夜色已晚,茶馆里的年轻人困意全无。“互联网行业,Masa(孙正义)入场代表尘埃落定,”一位ofo联合创始人说,“如果手握18亿美金,可以把所有对手打到地上爬不起来,踏踏实实做流量变现。”ofo有五位联合创始人,我们采访了其中三位。另一位形容那晚的心情是:“我们觉得要上天。”
这样的亢奋情绪,ofo不陌生。他们上一次因投资狂喜在半年前。2016年9月,戴威深夜发起电话会:“明天早上,全球同步官宣滴滴领投1.3亿美元。”“很惊喜、很意外、很兴奋,”一联创回忆道,他立马把电话按下静音键,指挥员工下楼买啤酒,“觉得有大哥了。”
C轮起,滴滴是ofo最大投资人,双方开启一年多蜜月期。戴威多次表达,程维是他的贵人。程维到访ofo早年在立方庭的办公室,两人有惺惺相惜的意味。不仅如此,滴滴对ofo开放完整股东名录、撮合投资者,其中包括盛名之下的孙正义。
更早时候,摩拜在其投资方红杉资本和李斌(摩拜董事长、蔚来董事长兼CEO)的引荐下,已经见过孙正义。听见风声的戴威有些着急,连忙找滴滴施以援手。
此时,ofo和摩拜沿着融资阶梯奋力攀爬,两家各融到6至9亿美金,双双来到E轮融资面前。无论对谁,18亿美元都是天降巨款。“当时软银如日中天,破纪录嘛。”一位接近软银人士说。“如果这笔钱真的进来,这事就妥了,游戏就结束了。”ofo联合创始人说。因此,孙正义是各方企图争取的最后一人。
“他的做事风格像God Father(教父)。”一位曾在软银被投企业的高管评价道。孙正义出手剽悍,而投资逻辑简单:找有巨大想象力的赛道、下注第一名。共享单车有可观用户数、订单量,但营收和盈利存疑。为了打消孙的顾虑,滴滴进行一番游说,并表态“会毫无保留支持ofo”。滴滴是软银近年来投资的新贵企业,ofo虽落后摩拜,但他们给孙正义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那天,三位滴滴高层人士也在现场。孙正义提出两个投资条件:首先,ofo要决胜摩拜;其次,组织能力也要强劲。经多方商议得出结论,ofo以3000万日单为目标,同时需要滴滴委派管理层协助组织建设。戴威全盘答应了。
一位接近现场的人士说,在会面最后,戴威、程维和孙正义三人,一起捧着写有珍贵投资意向书的iPad,拍了一张合影。这张合影至今留在几位关键人士的手机中。胜利仿佛唾手可得。
然而,一个意料之外的尽调报告卡住了戴威融资进程。
香港会面后,软银派来一位叫David的法国人,对ofo尽职调查。他和戴威英文同名。
熟悉软银的人说,孙正义虽然是教父、是赌徒,但软银作为面向全球的投资机构,尽调风格高度“美式”,会一笔一笔看所有问题,包括资金流向、决策是否按股东协议实行。一旦发现问题,“卡住就卡住了”。
另一边,得到孙正义口头承诺后,戴威为3000万单放手一搏。但吞金速度超乎想象。据财务和供应链人士透露,ofo资金主要流去三个方向:采购、人力、物流。2017年3月起,公司单月要采购300万-400万辆单车,约合3亿美元;总部急速膨胀至3700人,人力支出约1.2亿元人民币,算上全国运维更惊人,约2.2亿元——以此计算,三个多月就烧掉一家独角兽的估值。(独角兽指估值10亿美金以上公司)“就跟黑洞一样。”曾负责ofo财务工作的人说。
3月,ofo刚融完4.5亿美金的D轮融资,4月融完D+轮,5月就没钱了。戴威只能下令停掉供应链,这让他贻误战机。
软银尽调迟迟没有结果。一位ofo管理层回忆说:“签了TS以后没动静,就一直在等,把其他机构晾了三个月,现金流晾完了。这个事就有点尴尬。”资金压力步步升温,年中,ofo做出一个极危险的举动:挪用押金。摩拜和其他单车企业也走了这步。“公司就到了所有钱都花完,剩下一坨押金的一天,你说我是立刻破产呢?还是用这个押金呢?”这位管理层觉得在当时情境下,企业处境两难。
就在这时,尽调报告浮出水面,揭开明星企业的灰暗面。据看过报告人士的说法,会计事务所大量使用“非比寻常”、“奇怪”、“没有人可以解释原因”、“缺陷”这样的字眼。
例如,创始人欠公司上千万美金未归还;CEO助理用公司的钱做理财;公司向一位联合创始人借款100多万,让他以超过市场价格的资金购买特斯拉汽车。他们还投资了数家与主业毫不相关的公司——时尚眼镜、无人驾驶飞行器、防空气污染——这些交易不但没按公司章程报经董事会批准,团队也难以自圆其说。“如果你是投资人,看到尽调报告,你也很担忧把钱放在那里。”一位股东说道,他记得看过最匪夷所思的条目是:这家公司曾支付1400万发射卫星。
时间来到2017年7月,ofo现金捉襟见肘。无奈下,它把E轮拆出6亿美元的E1轮,优先开放融资。“先投一点,不然活不下去。”滴滴出资2亿美元,其他四个股东(阿里、DST Global、中信产业基金、弘毅)各出1亿美元。拿到钱后,ofo豪掷3亿美金恢复供应链。不久,他们又没钱了。
这些内部麻烦同样让股东感受到压力。“我们也很焦虑。”一位参与ofo投资的人士说,该机构内部反省,为什么自己尽调不够谨慎。但他们抱有一丝侥幸,“戴威还年轻,会在公司管理上犯错,但不至于一棍子打死”。他们希望“一边纠正问题,一边让更多的股东进来”。于是,股东与创始人达成共识:先补治理短板、再争取软银。
在此背景下,滴滴派高管进驻,付强出任总裁,柳森森(Leslie)出任CFO,还有约50位中高层应聘过来。经双方努力,ofo在2017年10月日单量峰值冲到3250万单,拔得头筹。而危机如影随形,大规模投车、1元月卡进一步消耗资金,加速了公司枯竭。此时此刻,ofo应付用户押金40亿元,而现金及等价物23亿,已经出现缺口。
戴威还没有死心,独自赴日本再一次见到孙正义,孙的态度令他失望了。“他们差点就投了,最后一分钟back up(倒退)的。”上述软银被投企业高管说,孙正义坚持要投,遭到投资团队阻挠。和孙正义宏大Vision驱动不同,他的下属多为财务出身,更相信精密的数字和演算。“一般他不听,但这件事到最后他听了。”不尽人意的尽调和此起彼伏的反对声,都让孙正义对ofo充满犹疑。
软银态度的骤然转变,令ofo和滴滴出现裂痕。矛盾步步激化,两家公司爆发众所周知且极具戏剧的一幕。
事实上,ofo驱赶股东事件在一间茶馆内隐秘地谋划。
2017年11月的一个周五,戴威召集联合创始人们到北京西四环的金源饭店吃午饭,随后前往附近茶馆。“(老戴)说不行,今天必须得让他们走。”一位参与者告诉我们。几人兵分两路,打响管理层权益保卫战——他们要即刻把滴滴高管请回去。
计划是这样部署的。戴威坐镇茶馆,先打电话通知程维。其余人返回公司,约谈付强和柳森森,让两人立马离开。他们依计而行,但很快失控。约谈小组晚6点到公司,付、柳不在。“你们俩来一趟办公室。”创始团队发出微信。对方回答在外吃饭。而茶馆那边,戴威给程维的电话一直没打通。
“变成两边都控制不了时间,得碰运气,哪个先发生。”结果是,付、柳晚8点率先返回,创始团队挑明立场:“你们可以回去了。”据在场人士回忆,付强全程没说话,柳森森情绪激动,“有一点炸毛,后来就走了”。由于程维中途一直没接电话,这件事升级为先斩后奏,决裂失去了最后的回旋余地。
ofo管理层讲述了过激行动的多重心理动机。从他们的视角,ofo单量达成了,滴滴管理层也来了,唯独软银的钱没来。“给老戴的感觉是‘滴滴把我框了’。”一位联创说,他们对滴滴派驻高管心生芥蒂。“工作配合倒没特别大问题,心里觉得他们是为了滴滴。公司做好了全是滴滴干的,慢慢一步一步把我们吃掉。”
“公司向心力会有分裂,这个很要命。”另一位联创说,这批经理人虽然专业、认可并支持戴威,但更多思考“我来改造这个公司,用滴滴的方法把效率做得更高”,而且展现出不合时宜的团结。
“这个倒不用过多猜想。”相关人士称,触发不满最直接的是资金。ofo想要开放E2轮融资给外部股东;滴滴觉得ofo有内控风险,必须先予以清除,并且开始支持ofo和摩拜合并。ofo只有收集齐股东签字页才能融资,他们认为滴滴有意拖延。“你不让我们融资,不让钱进来,那你高管在这干嘛?”
就在这时,外部环境也有了微妙变化。与滴滴生出嫌隙的ofo收到来自阿里巴巴的示好。一位同时接近三方的人士说,蚂蚁高层把戴威叫去杭州“聊了几天”,表示愿意重金支持。
在共享两轮车博弈史上,ofo和摩拜这起罕见的合并失败案,是扭转日后格局的关键转折点。一位如今身处战局中央的人感慨道:“如果当年它们合并,就没有今天的故事了。”
故事缘起自2017年9月,在战争帷幕的后方,摩拜和ofo的资本方们忙碌起来,他们想终止看不见尽头的烧钱,推动合并。
行动不久便有了实质进展。10月的一天,在北京香格里拉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内,六名关键人物开始了首次谈判。
两名接近谈判的人士说,双方势均力敌:摩拜方是CEO王晓峰、腾讯投资管理合伙人李朝晖(战略股东)、蔚来董事长兼CEO李斌(股东);ofo方是CEO戴威、滴滴高级副总裁朱景士(战略股东)、一名财务股东代表。
坐在ofo和摩拜牌桌对面的,是中国互联网最顶尖的资本操盘者。他们久经谈判场,对一切规则熟稔于心,有时会掩盖真实意图给对手虚晃一枪。最重要的是,他们永远知道该在何时抛出筹码。
这场谈判紧绕三个核心。其一是战略利益关切的股东(腾讯、滴滴、李斌),合并后谁主导;其二是创始人,摩拜有王晓峰和胡玮炜,ofo有戴威,新公司谁挂帅;其三是财务回报,合并到底几比几。
滴滴率先出牌,把自己的方案摆到桌面上——程维任董事长,王晓峰和戴威任联席CEO,合并比例按5:5。“第一次聊是先把问题和潜在矛盾暴露在上面。包括谁管、比例多少、收益期怎么样、独立还是不独立,这些都是最大问题。”一位股东告诉我们。不出所料,在公司架构、主导权上众口难调。
初次谈判拉锯了七八个小时。相比活跃的股东们,两名CEO显得沉默寡言。有当事者回忆,股东舌战最激烈的时候,王晓峰跑到一旁做起了俯卧撑。
上述接近谈判的人士称,因为共享单车和网约车战略协同性高,滴滴想主导新公司。腾讯没有太大异议。李斌同意合并,但他的底层担心是“企业完全沦为增长工具”,从而丧失潜力。各方没能达成合意,会后,就核心条款有多轮修改谈判。更大的阻力来自两名CEO,他们都清醒传达要谋求独立发展。
滴滴向戴威建议,如果不合并,“以今天ofo的治理能力和竞争格局,独立发展很难持续”。戴威则态度坚定,他能hold住。
为了争取更多胜算,戴威把阿里巴巴请上牌桌。局面更扑朔迷离了。
腾讯和阿里彼时支付战事正酣,双方对高频的线下机会虎视眈眈。腾讯很快投资摩拜。会迟到、但绝不缺席的阿里一直在等待最佳猎物和最佳时机。
其实,ofo很早对阿里暗藏心思。DST Global的老板是俄罗斯著名投资人Yuri Milner,他也是ofo股东。一位接近戴威的人士说,戴威视Yuri为导师,曾两次到访他美国家里共进早餐。腾讯刚宣布投资摩拜,戴威立马请教Yuri,要不要赶紧找阿里?虽然ofo拿了滴滴的钱,但只把滴滴当“大哥”,“觉得在出行行业有个大哥能靠”。Yuri也给出肯定的答复说,你就等着,阿里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D轮融资窗口将关闭时,蚂蚁来了,ofo特地为它放开D+轮。两个月后,阿里也来了,以1亿美金参与投E1轮。不过两笔只占小股,难成气候。“来了就进来了,自然而然故事就应该这么讲。”上述人士私自揣摩。
拉回到合并谈判。牌桌上唇枪舌剑仍在持续,牌桌下的势力按耐不住了。综合数位谈判人士,阿里对戴威传达,合并不是你们的唯一选项,阿里将拿10亿美金支持ofo。这增加了戴威的信心。
此时此刻,创始团队和股东最大分歧在于,股东支持合并,戴威希望开放E2轮继续融资,于是有了他讨要签字页的片段。ofo认为仍有机会把软银争取过来。
在当时,金沙江创投董事总经理朱啸虎没有给签字页。“他说你同意和摩拜合并我就给。”一位知情人士说。朱啸虎是ofo和滴滴双方的投资人,滴滴投资ofo,是在朱啸虎和王刚的游走下敲定。这些背景让ofo彼时笃定,朱和滴滴是“穿一条裤子的”,也加剧了决裂前的矛盾。(注:滴滴称晚些就提供了签字页。“只要财务投资人给了,我们都给了。”)
戴威当然不愿妥协。“当时很倔,觉得像一匹马,你想把他拉回来。”一位ofo投资人说。但无计可施,因为戴威手中握有“一票否决权”(Veto Right)。更让人头疼的是,这个错综复杂的牌局中,很多人都握有一票否决权。
ofo对Veto的设计是,自A轮起,每轮投资中持股过半者享有否决权。A轮的金沙江、B轮的经纬、C轮的滴滴,都有一票否决的权力。ofo从始至终没到过投票环节。一票否决权的真正要义是“震慑”。“就跟大国的核一样,你也有核弹,我也有核弹。彼此心知肚明。”上述知情人士说。
在多方的沉默威慑下,合并谈判僵持了一个月。随后局势变得剑拔弩张——11月,ofo赶走滴滴两位高管;12月,眼看合并无望的朱啸虎,做了出乎很多人意料的举动。他甚至没有顾忌老朋友滴滴。
朱啸虎以最新一轮估值20%的溢价(相当于34亿美金),把股票卖给阿里+蚂蚁。后者斥资1.6亿美金。若交易达成,阿里不仅获得董事会席位,还将拿到一票否决权。
滴滴当即跳出来阻击。它行驶优先购买权,以1800万美金从朱啸虎手里买下部分股票。这让阿里的计谋未能完全得逞——由于在A轮持股未过半,没得到一票否决权。但阿里斩获了一席董事会席位。
朱啸虎利用“阿里想入场的情绪”出售股份,堪称经典操作。一位当事者评价:“他永远站在自己那边。”这起标志性事件预示阿里在ofo董事会夺得话语权,也宣告腾讯和滴滴欲推动的合并案彻底流产。
“一环扣一环。”一位牌局中人感慨。
而仅仅在一天后,蚂蚁宣布领投哈啰3.5亿美金。“阿里下棋下三步。”另一人士说。自此,蚂蚁手中的筹码多了一枚,ofo变得被动。
结果是,戴威没等来10亿美金,进来的只有蚂蚁5亿人民币和阿里5.2亿人民币借款。后者变成ofo第一大债权人。
有观点认为,ofo在阿里和蚂蚁站队上存在误判。ofo先拿了蚂蚁的钱,又掉头拿阿里的钱。看上去两者是一致行动人,但触碰了大公司内政的逆鳞。在单车生意上,真正有战略协同的是蚂蚁,而蚂蚁把票投给哈啰。
“有时候他们说,我们这是两家公司,有时候就说是一家,你说你有办法吗?”一位参与其中的人士说。
一位滴滴方人士认为,共享单车很像早年网约车战场,份额是战斗关键,一旦落后、随时淘汰。这逼迫你往前走,却留下很多隐患。滴滴在和快的、优步两次合并案后,经历了痛苦的修炼内功时期。
他的观点是,企业必须在三条曲线上取得平衡——规模、用户价值、组织能力。如果没有创造足够价值、组织能力跟不上、还让监管觉得是麻烦制造者,过快撑大规模容易摔倒。合并至少可以慢下来,“解决身体的疾病”。但决定权在戴威。“毕竟他是ofo的创始人,会决定命运往哪走。”
ofo方人士觉得,戴威不是拒绝合并,是希望先融资。“你坐拥几亿美元,跟摩拜谈更有优势。但是投资人认为钱拿过来,你100%不合并。核心在于双方不信任。”
“我觉得就是说,那个时候太自信了。你是个青铜,你觉得是个王者,那就出问题了。”一位ofo前高管称。他特意强调道:“在这个局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大家都是出牌的高手。”
“当时阻力很大,有很多人性,有感性、理性的冲突,有年轻气盛带来的ego。”一位同时接触多方的人士说,“如果你问我做错了什么?就是一群年轻人驾驭了无法驾驭的大盘。题目太难了。”
决裂后的夜晚,付强走出ofo灯火通明的办公室,独自来到漫咖啡,和两名滴滴高层接头。
滴滴感到遗憾的是,为ofo总计注资3.5亿美金,持股25%,现在沦落遭遇驱赶。“滴滴很冤也很无奈。”其中一位高管说。他们决定让滴滴籍ofo员工集体休假。
为了稳定人心,戴威利用吃火锅时间鼓舞士气。一位时任ofo大区经理的人说,九名战区负责人出席酒席,“大家在酒桌上表示要接着干”。烟雾缭绕中,众人纷纷举杯,包括滴滴的人。但不久,滴滴员工就休假了。
在滴滴,出行类服务统称“同心圆”业务,ofo是同心圆内第一笔投资。共享单车冉冉升起时,滴滴正忙于主营业务——和优步中国竞争、合并,以及网约车新政压力。滴滴开始思考,能不能通过投资形成战略协同,而现实令这家公司陷入沮丧。
休假十天后,十几名骨干到滴滴开会,程维做了深刻复盘:凡是主赛道,通过投资解决诉求是不可能的。
30余位员工从ofo撤回,栖身西山朗丽兹酒店,临时租了办公室。基于三个月深度参与,他们推演认为,共享单车商业模式成立,长期来看,这场仗是效率竞争。“虽然不知道未来会不会重归于好,但至少我们需要有备选方案。”一位滴滴员工说。2017年11月30日,就在付强等人被赶出不到一个月,单车在滴滴悄然立项了。
作为启航,团队到三亚海棠湾团建。“海棠湾”也因此成为项目代号。他们以团建之名,行决策之实,进一步统一思想。
一位与会者回忆,程维问多少天可以上线?付强答,2018年4月,最快也要3月份,总共90天。
“那就压缩一半,45天,”程维边想边说,“不,再提前5天,就40天上线。”
40天内,必须落地北京、成都、深圳。彼时共享单车市场人心惶惶,各地政府接连出台政策,管控一天比一天紧,甚至“有要关门的趋势”。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团队首先想到奄奄一息的小蓝单车。早前,戴威准备1亿美金收购小蓝,付强反对。后ofo融资受阻,交易作罢。坐在星巴克,张治东直接挑明:“我收购不了你,我没那么多钱。”他看准CEO李刚想脱身,用化解押金危机为谈判筹码:一段时间内,小蓝押金可以用滴滴后续服务抵扣。此外,滴滴还将支付5000万人民币代理费。“坦白讲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张治东对腾讯新闻《潜望》说,“很便宜。”
而滴滴总部会议室内,高层为单车品牌争执不下。滴滴总裁柳青喜欢酷飒的黑色;付强钟意萌芽绿;正钻研美学的程维故弄玄虚。“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是什么?”他引用邻居,一位美院院长的话,“中国有一种陶瓷最美,颜色是‘雨后天边一抹青’。”代表中国工业制造巅峰汝窑的上成品,正是这种颜色。取名青桔,寓意还没完全成熟,报以期许。
他们一边回收修复小蓝,一边启动青桔的生产线,双线并举。
富士达曾是ofo供应商,伴随后者资金链断裂,被迫成了最大债主,CEO孙昊正为此眉头紧锁。一家自称“新的互联网公司”托人找来。对方没亮明身份,孙昊依据见面地临近滴滴看出端倪。“滴滴是要给ofo一巴掌,让不听话的孩子听听话。”这名老将想。他没戳破对方心思,顺势谈定有利条款——让自己不至于因ofo蒙受灾难。
过年前的天津富士达工厂,忙得昏天黑地。孙昊事后说,一款产品往常落地要3个月,这次集中攻坚15天。而且时间点特殊,劳动密集型产业不少工人回乡过年,供应链面临用工荒。他们四处招揽员工,买方便面、牛奶、面包堆放在厂房。天寒夜长,温度降到零下,工人裹两件棉袄御寒。全员日日加班到凌晨三四点,一直干到大年三十的夜晚。
城市团队亦如履薄冰。“竞争对手给政府施压,宣称对方投我也要投。”运营负责人说,他们组织上百号人扫街,争分夺秒地把小蓝从犄角旮旯找回来,送仓库修复,再想办法投出去。对手为了阻挡投放,甚至“用粪便擦在车座上”。
最难的是政府沟通。他们把小蓝投往深圳,主管部门叫停,立即撤回。投往广州,主管部门也不同意,又撤回来。10万辆小蓝悉数躺回仓库,一辆也没投出去。大城市政策压力大,而形势刻不容缓。于是滴滴改变策略,直接把青桔运往佛山、东莞,从侧翼进攻。
惊心动魄的“四十天计划”最终执行是:北京投放了小蓝,成都投放了小蓝+青桔,佛山、东莞投放了青桔。总投放10万辆,只有ofo的百分之一,可谓杯水车薪。但在政策收紧的最后夜晚,滴滴为自己“撕出了一道缝隙”。
有段时间戴威蒙在鼓里,直到知情者报告,他忙追回电话问:“有这事吗?”
更令他难受的是,滴滴掉头工资翻倍、“疯狂挖人”。北京战区负责人立马去了,此人深受戴威赏识,还带走了两名部下。“有种投敌的感觉。”上述ofo大区经理说。
戴威亲手把股东变成敌人,而且是对自己了如指掌的敌人。滴滴员工一度参与到ofo各个角落:运营、财务、产品、市场……地位举足轻重的是运营,付强、肖双生等大将曾掌管ofo半分天下——整个中国北部。张治东隶属综合运营部,调动全局。这批人组建了青桔。
职业经理人讲求的不是情怀,他们要为资方负责,更专业,更老辣,也更现实。有同事曾评价付强:“他是一个不会犯错的人。”他们一手借力ofo的经验、供应链、人才,一手撬动小蓝的硬件、政府配额,同时倚靠滴滴庞大用户基础和现金支持——共同推动了夹缝中的内部创业。
ofo曾挽留付强、柳森森以外的每一个人,他们无一例外回复“考虑一下”,但终究没一人留下。一位核心的经理人说:“成年人的选择很重要。”另一位听闻详情后称“太震惊了”,但他思考完回答“抱歉,不能跟你们在一起”,因为这叫做“势”。
上述ofo大区经理说,吃火锅是最后的晚餐,碰巧《燃点》剧组在现场拍摄。当电影播出,他第一时间跑去观看,“我想回忆回忆那个场面大家是什么表情——滴滴的老板们吵翻回去了,他们坐下说要接着干。”这是他心中最意味深长的画面,可惜到最后也没播出。
2018年初,全行业迎来冰点。
佛山是青桔落地的第二座城市。一位线下人员记得,大片青绿色的车停在佛山地铁出口无人光顾。一旦没有人骑,车会落上灰尘。他每天拿抹布上街擦车。冷清中度过一个多月,有天他骑车路过千灯湖地铁站忽然发现,车居然被骑光了。“我们稍微舒了一口气。”
2018年是共享单车交替之年,旧的创业公司或倒下、或收归,巨头亲自下场。
在ofo和摩拜的第一回合竞争中,规模永远大于效率,日单量是唯一标准。而到第二回合,各家不约而同察觉,这个生意本质是重资产租赁,硬件三年折旧清零,需要源源不断资金血液,只有运营效率是长期竞技的核心。
在当时,哈啰的劣势转换成优势。因融资节奏跟不上两个“老大哥”,它不得不重视运营。“精细运营是被倒逼出来的,没有资源才要精细运营。”行业人士说。
在路线上,以上海为根据地的哈啰,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一位哈啰大区经理告诉腾讯新闻《潜望》,他们进入北方刻意采取“避开”策略——回避竞争白热化的一线城市,目光锁定三四线,如河北唐山、邯郸;回避热点地区,通过骑行数据挖掘“副热点”,如公交车站、居民小区门口,而ofo、摩拜在特大型超市等“热点”门前杀红了眼。
为了抢占偏僻市场,哈啰在中国最北,开城到了冬季零下30度的呼伦贝尔海拉尔。
在两个行业创造者偃旗息鼓、哈啰崛起之际,作为最后的入局者,滴滴在2018年悄悄打了三场战役——跑马圈地的“50城计划”、提升运营的“661目标”、验证商业模式的“上岸计划”。
第一步,实施扩张。夏天,青桔欲通过激进手法,两个月进攻50城。传统开城手续繁杂,不管是沟通政府,还是找仓库、运营商,都要吞噬大量时间。紧急下,他们把办公室搬到车上。青桔派出十支精锐部队外出作战,七人为一小组,酷暑中,租一辆别克GL8移动办公:开电话会、谈判、招聘、指挥部署。战场在哪里,车就开到哪里,他们称此为“围点”战术。每分队一周绕完一个省。
滴滴集团资源向青桔倾斜。青桔跨部门协调滴滴各大区,设立专项奖金,一旦帮青桔开城成功,能获得数万元。
然而,工业制造跟不上狂飙突进,青桔必须有限、集中投放。他们的策略与哈啰相反——“进一个城市,一定投最好的区”,“做郊区没有意义”,在优质区域相对封闭地良性运营。这样做的意图是,在总兵力弱势的情况下形成强势局部,配合补贴快速站稳脚跟。
第二步,提升运营。围绕重点城市实施“661目标”——“661”对标哈啰,要在哈啰占优势的城市,以之60%的投车、60%的成本、订单超过100%,实现“压倒性地赢”。
无锡是首选样板,张治东赶往指挥。“没有强到无法超越,”他找到对手软肋,哈啰有10万单车,但一半是旧车,青桔以6万新车在40天达成目标,“无锡跑通我们就比较有信心了,开始复制。”
衡量业务的关键要素可称为“北极星指标”。“日单量”不能再做唯一北极星,哈啰和青桔都引入“车均单”(一辆车一天被骑几次)衡量精细运营。青桔数字缓慢爬坡,从0爬到1花了快一个月,之后顺畅起来。现在青桔和美团都说车均单为3。
一位擅长体系化运营的人士说道,告别混乱、粗放治理的末端抓手是人。青桔总人数只有不到千人,是ofo全盛时三分之一。他们对线下的搭建是:大区经理-城市经理-运营主管。渗透进城市血管最末端的是“运营主管”,而非运维师傅——这借鉴了网约车思路,运维师傅类似滴滴司机挂靠在合作公司。他们要求主管写“运维日报”,记录当天辖区内师傅的轨迹:在哪里搬了几辆车。然后不断复盘 “师傅的效率够吗”、“动作有没有错误”。
第三步,实现盈利。青桔选定十城制定上岸计划,虽然做了长期亏损的准备,但想验证“精细化运营做到什么程度,单城的商业模式成立”。成都等四个城市净利上岸。2018年底青桔缩减补贴。
据了解,2018年青桔日单量峰值是500万,2019年突破千万、每单盈利1毛钱,2020年秋季以2300万单跃升第一。但是好日子没持续太久,美团重返战场,名次变得难舍难分起来,并且反弹回盈亏平衡线上。
创造了行业的两名CEO,把公司推向了迥异的命运。
摩拜收购案前夕,王兴和美团高管在街头骑共享单车,王兴有些纠结:到底收购还是不收购呢?最后咬咬牙,决议收购。
王晓峰不愿意摩拜出售给美团。他找了能找的所有人,直到股东大会前几分钟,还在努力说服投票者回心转意——支持公司独立发展。机会相当渺茫,不管是最大股东腾讯,还是他的搭档、董事长胡玮炜,都同意出售。
一位摩拜联合创始人形容,摩拜是“姑娘长得太好看,在选美比赛被所有人看上”。经过精心挑选,摩拜股东分五类:第一类是有影响力的个人,如李斌、王兴;第二类是VC,如启明、贝塔斯曼;第三类是大型PE,如华平、Hillhouse、淡马锡;第四类是战略投资者,如腾讯、联想、富士康;第五类是媒体。“你拿的不仅是他们的钱,而是他们背后的资源。我们把该交的朋友基本都做了布局。”问题也出在这里。“突然间万千宠爱都来了,每个人施加力量,使得走向不能够控制。”
上述人士拒绝就细节问题置评:“不要再戳我心中的伤疤。”他反复传达了一个态度:商业是基于规则的游戏。“从情感上,我们不喜欢这个事情,但是接受别人基于各自利益做决定,我们没做过激行为。”结果是,王晓峰在股东大会投出反对票,但没能扭转态势,美团收购摩拜方案在2018年4月3日晚通过。
尘埃落定的夜晚,王晓峰和胡玮炜于凌晨返回公司。一位目击者称,他们情绪里夹杂了一种复杂的激动,“很难说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感慨孩子养完了,送人了”。好在,摩拜创始人联同投资人赚到了钱。
然而,美团收购完的最大动作是没有任何动作。
据摩拜高层回忆,刚收购,王兴每两天来和高管开One on One会议,花了几周梳理业务逻辑。他曾拿摩拜和通讯运营商移动、联通做类比,在王兴看来,共享单车是基于地理位置的基础服务。
虽然极力维持团队平稳过渡,摩拜还是出现大幅人事震荡。CEO王晓峰立马辞职,紧跟其后是CTO夏一平。胡玮炜找来刘禹任总裁,胡玮炜接任CEO。但没多久刘禹走了,胡玮炜也走了。高层除一名运营VP外全部空巢,留下大部分中基层员工。“像我这种反应迟钝、老黄牛似的稳打稳扎,”一位美团人士形容那段时间,“每天在考试,每天都在‘苦练基本功’。”他一度颇有微词:“我说我们基本功有那么差吗?”
长达一年多,美团都没造新车。一位至今在美团的摩拜员工对腾讯新闻《潜望》说,美团按兵不动让他感到困惑,直到阅读公司方法论。其中指出:空降管理层不允许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好“一把火都不要烧”,要花时间去了解、和团队交心、建立信任。否则不管几把火,都可能是“乱烧”。
王兴了解完,把摩拜交给时任高级副总裁的王慧文。王兴和王慧文各召集过一次全员会,这在摩拜是最高规格。王兴是刚收购时,王慧文则是2019年1月,他在一天上午宣布震惊业界的决定:摩拜更名美团单车,美团将成为国内唯一入口。寥寥数笔背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刷黄运动——全体业务迎来整肃,采用大一统的“美团黄”。
下午,王慧文召开全体会,他“细腻”地知道,有必要给予解释。王慧文说,品牌策略有两种,一种是多品牌如宝洁,一种全部统一。“没有哪种是错误,只有是否合适。”经研究,美团适合第二种。以前用户要下载多个App,现在只下载一个。而且超级品牌比功能单一的品牌,更容易实现功能间拓展与联动。
相比之下,青桔做了更多独立品牌营销的动作——青桔代言人选择刘昊然,是柳青亲自拍板定下的。
说起来无趣,在两轮车战场,没有人找到能出奇制胜、将敌人一击毙命的银子弹。整个行业回归到精耕细作、精益求精的企业运营。故事失去了戏剧色彩,而商业迈向正轨。
ofo则不然,戴威继续游走和博弈在更多资本之间。
摩拜交易刚告一段落,2018年4月12日,滴滴、蚂蚁和ofo三方召集洽谈。两名战略投资者期望购买ofo管理层股票,联合投资、联合管理。他们此刻不愿收购ofo。一位知情人士说,滴滴和蚂蚁是轻资产公司,重资产业务未必利于资本市场估值。
据了解,代表滴滴的柳青、朱景士,和代表阿里+蚂蚁的蔡崇信(阿里巴巴执行副主席)、纪纲(蚂蚁副总裁)有过三四次当面沟通。双方都看中两轮车的战略价值,但觉得要解决ofo内控问题。于是他们想购买创始团队股票,自己委派管理层让“治理更上一层楼”,之后再拉拢软银投资。
戴威仍然不愿意。他要求股东签字同意开放E2轮融资——只要在15亿美元额度内、以28.6亿美元估值,任何钱都开闸放进来。一家中东资本愿意出资6000万美金。但股东对新融资提不起兴趣,只希望尽快推进联合管理方案。上述知情人士说,戴威先同意了,随后反悔,“本来周末谈好了,结果过了一个周末,戴威说不行”。
戴威松动意愿是同年6月。他6月9日首次书面回复核心条款的修改意见,7月12日再次回复,以示愿意推进。
对内,戴威什么也没说,只是组织管理层去青海湖骑车。大家凭直觉感受到潜台词:“要散伙”。“氛围真的很诡异,有点伤感,”一位在场人士记得,“有职业经理人问我,是不是我们就要走了,我说:大概、应该就是这样。”
谈判再度拖延。股东尽调发现ofo账面恶化,而且出现多方制衡的局面。“滴滴说我拿走,阿里说不行,阿里还有哈啰。阿里的意思是ofo和哈啰合并,合并比例从ofo占大头,到哈啰占大头,滴滴和财务投资人不同意。最后ofo体量下来了,阿里提出滴滴把青桔装进来,不然还得打,”一位ofo核心成员说,滴滴不情愿,“你投给过青桔一分钱吗?让我‘割让领土,丧权辱国’。”
两名战略股东在牌桌上都有相当的话语权。滴滴有一票否决权(Veto),前文提到,阿里在A轮持股未过半,没有实质的Veto。但上述人士说,ofo股东中有被外界认为是阿里系的元璟资本,如果阿里+元璟股份,就有可能符合一票否决的条件,但是没有真正试验过。
其实Veto和外界认知的投反对票不同,“Veto是不需要上会的,只要你没有签字页,交易就无法做”。最终,多方的震慑牢牢把ofo困住。
2018年8月底,ofo濒临绝境,财务投资人责令战略股东给出方案。不巧的是,8月24日滴滴因顺风车恶性事件被推至风口浪尖,无暇顾及ofo。
为了防止哈啰恶意并购,滴滴在28日发出了一个没有盖章的TS,表示愿以约20亿美金估值收购ofo——戴威想重演饿了么CEO张旭豪的戏码——张旭豪在阿里收购前夜,找竞争对手美团谈判,令阿里不得不抬高价码至95亿美金收购饿了么。但对ofo和滴滴的策略,已经老练的阿里未予理会。交易不了了之。
“ofo面临的情况非常严峻,随时没钱……”9月,代表蚂蚁的投资人发送致全体股东邮件,他请求“拥有一票否决权的股东承诺不使用特殊权力”,并特别强调“拖延回避或者是抛出完全不合理的方案解决不了问题”。
令ofo更为被动的是,滴滴和蚂蚁的“备选方案”青桔、哈啰都已取得长足发展,ofo走向“弃子”命运。
戴威平时面色沉着,身边人唯一见他情绪崩溃是在2018年的萧瑟秋天。他手握啤酒瓶来到立方庭,一屁股坐在对面的马路边上。这天他见到阿里的人,对方拒绝救ofo。“他很少主动叫人喝酒,而且坐马路牙子边上喝酒实在是……非常的down。”上述ofo核心成员说。戴威终于意识到,指望股东救自己“是虚妄的幻想”。
“我们要被抛弃的感觉。”一位ofo职业经理人在2019年说,这时公司已进行8轮裁员。他比喻坐上了一艘漏水的轮船。本来船上有五十人,船长通知只能乘坐三十人,分明知道那二十人没做错什么,还是亲手把同战壕的兄弟请下船。内心波澜,而顽强支撑自己的信念是,“在沉掉之前开往胜利的彼岸”。可士气消沉下去,曲终时分沉入海底。
沉船的不止有员工,上百亿的投资者本金、三十多亿的用户押金、十来亿的供应商债款,全部打了水漂。“世态炎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位供应商说。
“这件事情承载了太多人的伤疤。”身陷ofo资本局中的人说,他很害怕自己措辞稍有不慎伤害旁人。在ofo的故事里,除了朱啸虎赚到钱,投资人几乎全部栽了跟头。
“怪不得别人,时间是自己miss的。”一位ofo联创复盘道,最好出路是合并。“你最大的资本,第一年轻,第二学习能力。你这么年轻就能干明白那么大、那么复杂的事情,挑战太大了。”
“2017年大起、2018年大落。”另一位联创总结,公司覆灭是犯了两方面愚蠢错误:一是外交,深陷人际关系的漩涡;二是内部和供应链管理过于粗放,在竞速中拉垮了。
一位ofo股东不同意外交的说法:“永远不可能是外交。”他认为“企业不是来掠夺和争抢的”,要思考安身立命之本——用户要什么?怎么提供服务?有没有可持续的商业模式?组织能不能支持?“如果组织不够强大,好比手很松,沙和水会从指缝中流走。”
以他的观察,戴威是“资源整合型的管理者”,从成长路径可窥见一斑:担任学生会主席,靠个人魅力拉兄弟创业,在学校把闲余的自行车聚拢起来,拉拢投资人。“他的强项是什么?销售能力强,能号召动员。”但等攒成特别大的局,创业到第二阶段,他没摆脱惯性去修炼内核——公司像极了“纸牌屋”。
“他们还是错误理解了这个游戏。这个游戏不是关于竞争,不是关于资本,不是关于外交,而是关于你打造的东西。”上述股东总结说道。
人人争夺孙正义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2018年中,观望一年半的孙正义终于要出手,他打算拿出3亿至5亿美金投资哈啰或者青桔。知情人士透露,青桔盛情邀请15人软银团队参观新车、畅谈未来发展。不仅如此,程维和柳青亲自去日本找了孙正义。“于情、于公、于私吧。”
孙正义同意3亿美元支持青桔,然而“执行过程中沙特的LP(出资人)未签字”,此时愿景基金所投项目接连出事,自身陷入困境。软银被迫缩减额度。2019年4月,独立拆分的青桔完成A轮融资,软银国际和君联等分别投1亿多美元,滴滴等比例跟投——孙正义对两轮车一波三折的投资总算落下帷幕。
过去三年,共享单车格局未稳,榜单接连轮替:2018年,哈啰跻身第一;2019年,哈啰蝉联榜首,青桔悄悄跟了上来,以微小差距险胜美团;2020年,青桔实现“秋季登顶”计划,而美团重新发力,战局一下子焦灼起来。
两轮车偏公共交通,政府力量已高度介入,调控机器是配额政策。配额制定普遍依据两种情形——1,暂停投放时的基础量(如上海);2,全部打破、重新招标(如广州)。
据了解,美团因继承摩拜配额相对富足,优势地区如上海。青桔继承小蓝,只有5座城市,原始积淀少,其策略是从二三线城市突围,对一线城市软磨硬泡。比如深圳,青桔反复争取无果,直到2020年南山区招标,才有小半只脚踏入。哈啰的有利根据地更下沉。
2020年的最大变量是美团。春天起,美团发起电单车闪电战,4月-9月疯狂投车。熟悉政策的人士告诉腾讯新闻《潜望》,美团借助了外卖骑手的体系,利用供应商越过政策阻碍投放。“上来就是猛干的套路。大家突然发现,原来政策挡不住这些企业,所以都慌了。”受此影响,滴滴、哈啰、松果等全面跟进。“基本是狂奔,晚一天可能就不行了。”
巨头商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美团单车负责人是高级总监李洋,但业界认为此役灵魂人物是他的原上级,王慧文。此人颇战斗导向。“这是王慧文的典型打法,大手笔、大决心、大资源池。”一位接近多方的人士说。
在高层,双方互相释放烟雾弹。“王慧文有时会给程维发信息,说哪些城市哈啰又起来了,咱们打一打,”一位接近青桔的人士说,“充分证明他在业务上看得很细,他能看到一个四线的地级市——丹东。”
王慧文曾告知程维,哈啰在丹东每辆车日均能赚10元,而滴滴判断丹东是口岸城市、天气寒冷,未来以电单车为主。“他不是拉拢我们,是下套,我们有时候也给他下套。”双方还会彼此打探,涨不涨价?补贴收不收?或者真假参半地说:“收一收,咱们和平发展吧。”
在线下,运维人员打响点位战。一辆电单车占地面积相当于三四辆单车,运维想方设法地抢夺地盘。“各种怼、垒,插到绿化带,或者竖着插到马路边铁栏杆上。”一位线下人员曾亲眼看到,哈啰把美团电单车团团包围住,有用户想上前扫美团,可惜进不去。最后放弃了。
增加电单车复杂度的环节是电池,它的竞争维度拉长到对仓库、电力、换电人员的抢夺,运营成本更大。但即便如此,电单车经济模型更可观。业内人士算账称,以车均单为3计算,每辆共享单车日毛利约为9毛,共享电单车约为2块,是前者两倍以上。
正是因为有利可图,企业和主管部门上演“猫鼠游戏”。一开始,各地政府还没做好准备,眼看着愈发混乱,政府加大力度“查扣、约谈、清退”。据悉,政府扣车在2019年初只有2-3万台,2020年初是20-30万,2021年初已接近200万。
一面是企业按耐不住的交战狂热,一面是政府泼冷水。“战火已经点燃,不会轻易被压下去,”一位电单车战事参与者说,“至少在去年7月、8月、9月还是没把火浇灭。”长沙是交战的要害城市,各路品牌云集,业内称此为“彩虹大战”;今年长沙政府责令电单车全部清退、重新招标。“直接打休克了。”
据了解,截至现在,电单车市场排名依次是滴滴、美团、哈啰。两轮车全盘来看,哈啰和滴滴交替第一,美团第三(哈啰单车数量最高)。
美团官方回应腾讯新闻《潜望》说:“2021年美团单车和电单车继续苦练基本功,从国家政策和用户需求出发,实现多方共赢和长效发展。”
在美团、滴滴交战正酣时,哈啰略有些被动。知情人士说,哈啰把国内Top10的投资机构基本找过一遍,VC、PE以外,产业链的资本也找过。然而没有新的融资。它选择隔山观虎斗,一位哈啰人士称:“这种短期行为我们不跟。”
业内人士预计,2021年的两轮车战场腥风血雨依旧,各家都为新战事筹措了资本。青桔刚完成6亿美金的B轮融资。哈啰从准备科创板上市转向美股,已经筹备1年,大概率在今年完成IPO,这会给他们补充一笔资金。美团两轮车背靠集团。三个品牌各自带着背后巨头的战略意图,会长久共存下去。
一位资深行业人士说,直到今天,不少投资人在看两轮车生意时,仍怀抱着推动其中两家合并的心思,热情地约各方坐下来吃饭。“这些投资人很有意思,我们其实是不愿意的,他们会出去说:有机会。”
但无论如何,资本都不再是这场战役的主旋律。两轮车企业必须要在硬件、运营、用户、政府关系四个竞争维度全面领先,才能获得终极胜利——它已从过去简单的单机搏斗游戏,升级成现在联网的战略游戏。
11
结语
共享两轮车穿越废墟的故事,囊括了大型资本游戏、巨头商战、运营和管理思想。
它经历了完整的“泡沫曲线”,人们在泡沫之巅站上来极度乐观,摔到谷底又极度悲观,现在认知回归理性。
据供应链预估,五年内,企业向街头砸进了5000万辆单车——每28个中国人就有1辆。
城市里,物品无声传播着人类情绪。在我们采访时,上千万的小黄车已从城市街头销声匿迹,偶尔看到一辆幸存者,也被占为私有。然而,谁也说不清楚如此庞大数量的车到底去哪了。就连ofo自己也不知道。
某共享单车创始成员分享了一个管理学理论:破窗效应。假如一扇窗户出现裂痕没及时修复,整座房子会遭殃。同理,一旦单车落了一滴灰,就会落更多灰,继而有人在上面写脏话骂人、偷盗,败坏行为传染给更多人,直至全部车辆消失一空。它从侧面回答了小黄车为何没了踪影。
在中国互联网,两轮车战事正好爆发在格局重塑的拐点。一方面,创业公司越来越不受控制,伸手拿巨头的钱不意味甘心臣服。他们远交近攻,结盟以攫取利益做大自己。
一位滴滴人士反思说,滴滴从中习得了一点,越是靠近同心圆的业务越应自己发起,否则会多出协同成本。“今天所有车都是真金白银,要么是滴滴的钱,要么是银行贷款。”
从另一方面,创业者面临的环境变得前所未有复杂。过去只用应付BAT,现在还要面对众多新巨头,更有甚者,是这些大小巨头内的各路派系——这需要强大的外交手腕。但创业者必须警惕,企业治理是永恒王道,当内在虚弱,过度外交有可能是自杀行为。
戴威至今没有走出废墟。以前他被认为富有理想主义,而现在,一位ofo联合创始人说,他们私下开玩笑,以后创业“B轮套现走了就行”、“要啥自行车”。戴威听完也只是笑笑。
“有一种小动物叫侏儒虾虎鱼,你听过吗?”摩拜联合创始人兼CEO王晓峰对我们说,这种鱼生活在澳洲大堡礁,“出生三天会吃东西,两周就可以成熟,59天死掉”。它是世界最小的鱼、成熟最快但也最短命的脊椎动物。
侏儒虾虎鱼的命运,是共享单车迅速长成小独角兽随即遭巨头瓜分的缩影。“所谓速生和速朽是有道理的,你的基础没打好,动作变样,很多事情就不是你左右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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