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孔雀一样优美而昂首挺胸地行走。”
文丨程曼祺
编辑丨宋玮
由大疆光电部前组建者、Livox 激光雷达产品线负责人洪小平创立的 Strutt,是创投圈正在追逐的 “大疆系” 公司之一。尽管产品尚未正式发售,Strutt 已获 Matter Venture Partners、Vertex Ventures 等多家全球机构投资。
Strutt 的首款产品 ev¹ 即将在 2026 年初正式发售。它看起来是一台智能轮椅,但洪小平告诉我,“ev¹ 远超一台智能轮椅,而是一种新的移动出行设备”。这听起来有些抽象,直到我 11 月中旬在 ev¹ 的旧金山产品试用会上,见到了它的用户。

2025 年初 CES 上亮相以来,ev¹ 已获得红点奖 “至尊荣誉奖”(Luminar,每年从多个品类中评选一个的最受认可产品奖)和 2026 CES Vehicle Tech & Advanced Mobility 品类的最佳创新奖。
“像孔雀一样,优美而昂首挺胸地行走”
Usman 从 1000 公里外的凤凰城赶来。他出生时,双臂残缺,双腿蜷曲不直。用仅有的两根手指,他鼓捣各种科技产品,比如今年春天,他用 Vision Pro 连上一台 ev¹ 来试用。

旧金山产品试用会现场。
ev¹ 的 Facebook 社群 “Strutt Drivers Club” 现在已汇聚美国、英国、法国、荷兰、西班牙、葡萄牙、新加坡等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成员 ,60%~70% 的人会每天登陆、发帖。
“就像从现代来到特斯拉,从诺基亚到 iPhone。” 活动间隙,Usman 告诉我,如果明年能正式买到 ev¹ ,“我会爱上它”。
5 年前,他花 4000 多美元购买了日本品牌 Wheels 的电动轮椅,因多次剐蹭,这台轮椅侧面的外壳已磨得发白。被 Usman 比喻为特斯拉的 ev¹ 则有一整套智能功能。
试用会现场,Usman 戴上眼罩试用了 Copilot+ 模式:用户可通过前后移动摇杆,控制进退,ev¹ 会自动避障和转弯,所以可以 “闭眼” 操作。Autopilot 模式则能实现语音指令导航,比如你说 “我渴了”,ev¹ 会带你去厨房。
16 岁少女 Ali 最喜欢 ev¹ 的底盘。因病痛导致脊椎脆弱,很爱骑马的 Ali 已数年没去马场,那里崎岖的路面可能伤到她的脖子。ev¹ 像汽车一样有完整的四轮驱动和减震悬架,可以适应陡坡、泥泞路面等不同地形。前不久,Ali 终于坐上 ev¹ 去到了想念已久的马场。

Ali 坐在 ev¹ 上,驶过马场的草地。
现场的另一位用户 Joe 是旧金山本地人。旧金山道路起伏,Joe 家门前就有一段坡路。在不久前试用 ev¹ 时,他成功一个人从坡底冲到了家门口,大笑着振臂欢呼。
当天原定 1 小时左右的试用,延长到了将近 3 小时,大家总想再坐一会儿、再玩一会儿,包括两位行动自如的 YouTube 测评博主。
傍晚时分,尽管仍有零星小雨,大家还是把 ev¹ 从室内开到了室外。面朝远处的金门大桥,Usman 和两位博主来了一场 ev¹ 竞速。


Scott、Micah 两位 YouTube 博主和 Usman 坐着 ev¹,看谁先到达车道末端。
Usman、Ali 和 Joe 想要的不仅是基础保障,而是更好的生命体验。在半截手臂上,Usman 戴着 Apple Watch,他当天也戴着 Ray-ban Meta。在 Ali 用得最久的手推轮椅上,她精心装饰着手工编织的金色花朵。坐在轮椅上也高大得显眼的 Joe 分享了他年轻他时玩帆船、当背包客的旧照片:“那时我很活跃。”
我问洪小平,公司为什么叫 Strutt?他说这是 Strut 和 t 的组合。末尾 tt 连写,像 π,指 “用科技改变生活”。
而 Strut 的意思是:“像孔雀一样,优美而昂首挺胸地行走。”
不造人形机器人,不希望做十年后才能用的产品
洪小平长着一张圆脸,总是笑呵呵的,说话轻微结巴。他今年 39 岁,看起来却仍然像一名博士生。
在金门大桥东北边的伯克利,洪小平拿到了物理学博士学位,研究纳米材料,发过 Science、Nature。这之前他毕业于香港科技大学,是第一个获得 “校长奖” 的本科毕业生。
多数人认为洪小平会继续做学术,而在博士最后一年,他说自己的志趣转向了开发产品,影响更多人的生活,这促使他在 2016 年回国加入大疆,从头组建光电部,开发了激光雷达产品线 Livox。
2023 年夏天,谋划已久的洪小平决定创业,他从 PaLM-E、RT-2 等成果看到了机器人正加速变化。他拉来了大疆前同事,曾担任专业影像和行业线系列无人机产品经理的肖文龙做联创。
“很多人问我们:为什么不造人形机器人?” 洪小平说,直接做具身智能,是有方向,没路径,“我们不希望做一个十年后才能用起来的东西。” 他认为 ev¹ 是现在就能被实际使用的产品,同时能积累远期冲刺具身 AGI 所需的家庭、办公室、道路等多样生活场景的数据,这能帮助 Strutt 实现长期方向——做 Robot Helper(机器人助手)。
ev¹ 和潜在用户建立了超越一般的情感连接。Usman 的手臂够不到摇杆,Strutt 团队为他 3D 打印了支撑件。患有脑瘫的男孩洛伦佐试用后,无法言语回应,他用力敲桌子十下,代表给产品打十分。Ali 和母亲离开时给了洪小平一个大拥抱,她反复讲述,试用完 ev¹ 换回旧轮椅后,是多么 “miss your chair(想念你们的椅子)”。
“就是这种时刻,让你觉得这件事可以持续做下去。”Strutt 市场负责人邓睿豪说,他此前是大疆影像和激光雷达产品线市场负责人。
利他的动机并不必然导向商业成功。洪小平相信 ev¹ 不会是一个小市场。除了刚需群体,还有不可阻挡的老龄化趋势:“不管三轮车还是 E-Bike,对老人都不够安全,但他们也不想买医疗属性太明显的轮椅。 这就有一个市场空缺。”
Strutt 也许能实现我们喜欢看到的那种简单商业故事:做出引领性的创新产品,满足需求,赚取真实利润,再投入研发,不断循环。
以下是我们对洪小平的专访:
“出行的自由和喜悦,这个需求不分健康或残疾、衰老或年轻”
晚点:创投圈提起若创,常说你们是做 “电动轮椅” 或 “智能轮椅” 的。现在你们即将正式发布第一款产品 ev¹ ,你自己会怎么定义它?
洪小平:它远远超出电动轮椅的范畴,我们把它定义为智能泛个人出行设备。
晚点:它能满足什么电动轮椅实现不了的需求吗?
洪小平:分享一个我自己的例子,我外婆今年 80 多岁了,她几年前还能骑自行车,后来改骑更稳定的三轮车。在荷兰、美国,很多老人买 E-Bike(电助力自行车)也是因为骑不动自行车了。但实际上,不管三轮车还是 E-Bike,对他们都不够安全,但他们也不想买轮椅,因为轮椅的医疗属性太明显。这就有一个市场空缺。
本质的差异在于,轮椅或电动轮椅是为残障人士或病人设计的,它旨在满足基本需求,而不是要让你生活得多好,或能去更多地方;而很多人,尤其是残障人士,他们也想要更方便、好用、适应性强的日常出行设备。
做好这种设备的挑战,一是在于怎么更方便地操控,所以我们很关注智能化;同时,它要适应人行道、草地、坡道、上下马路沿等各种路况,所以我们重新根据实际需求研发了高动力电机、四轮驱动系统和悬挂系统,把汽车上验证过的整套线控转向底盘放到了轮椅上,这在之前没人做过。其实人行道的路况是最难处理的:砖块凹凸不平,多缝隙、异物,维护程度常常不如机动车道。ev¹ 就是想做好这些场景的体验。
晚点:因为这是个相对新的品类,你有多大把握已经找到了 PMF (Product-Market Fit)?
洪小平:大家谈论 PMF 时,常常更关注 “M”(市场需求),但很多时候,“P”(产品)做得足够好才是形成 PMF 的关键。
比如双创时就有一波公司做消费级 3D 打印机,但以前无法突破到更主流的市场,因为操作还是繁琐;而拓竹比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省去了复杂的装配、测试,他们也做了 Makerworld 3D 模型分享平台,一下子小白都能用起来,市场就放大了。
智能割草机也是一样,早期的埋线式产品很鸡肋,直到无边界式智能割草机出现,体验上升了一大截。当技术真能实现完全不需要人干预时,智能割草机的规模还能再增加很多,因为现在渗透率还不高,也说明产品还没到最好的状态。
我们的长期目标笃定——机器人技术和老龄化趋势;我们的近期产品,用户也很喜欢,所以我们整体不焦虑。
晚点:ev¹ 现在的完整体验是怎样的?用户可以用它做到什么?
洪小平:我们主要由两大系统。
一是 evSense 智能驾驶系统,它又有两种模式:
一是 Copilot 模式,可以主动减速避障;按住摇杆上的按钮,还能进入 Copilot+ 模式,你可以只控制前进、后退、转弯的大致方向,ev¹ 会自己根据环境调整精细的轨迹;二是 Autopilot 模式,又有两个功能,一是可以自动去固定的目标,比如去房间里的冰箱位置,叫 Waypoint;二是可以针对临时目标点,你在地图上选点后,它就能自动开过去,叫 Pathfinder 。
我们还设计了跟随功能,有的用户也希望偶尔步行,这时车可以一直跟在他身边,不用步行完再走回下车点找车,车上还能放东西。
第二个大的系统是 Quad-Drive 智能底盘与驱动。它能应对草地、坑洼、侧倾斜坡等复杂路面,实现舒适、不颠簸、精准而稳定的操控,汽车上的地形识别、动态扭矩控制、ABS(防抱死)这些功能我们也都做了。
然后结合这两个体验的是人机交互,核心是大语言模型(LLM)。ev¹ 不仅可以用语音来控制,也可以给用户 companion(陪伴)。比如我们之前去拜访美国的养老院,就有老人和我们说,他不仅享受这个车,也享受聊天,因为护工经常不和他说话。
晚点:你们已经做了一些深度用户测试?有什么让你印象很深的反馈吗?
洪小平:我刚从美国拜访用户回来,有一个佛罗里达的小女孩让我非常触动。她现在脖子很脆弱,不能承受颠簸。以前她很喜欢骑马,但因为普通轮椅悬挂不够好,很难去马场,她好几年没去看过马了。她也曾尝试租用电动轮椅,结果当天在家就撞了。
这次我们带 ev¹ 给她用,因为我们悬挂系统非常好,她顺利到了马场,来到了马的身边,和马互动、贴脸、梳毛。她妈妈看到那一幕当场哭了,觉得女儿太久没有感到这种乐趣了。
这个故事也证明了我们的产品价值,它能真正让有需要的人获得出行的自由和喜悦。这个需求不分健康或残疾、衰老或年轻。
投资人总问:你们为什么不做人形机器人?
晚点:你之前在大疆负责 Livox,从 0 建立起了激光雷达产品线,这是一个 to B 的传感器业务。而这次创业却选了 to C 出行设备,为什么跳跃很大?
洪小平:有一个变化和一个不变。变化是,不管是以前在霍尼韦尔做气体传感器,还是在大疆做激光雷达,我都在做一个最终产品的零部件。但我更希望做直接服务人,服务终端用户的产品。
我最早想创业是在伯克利读物理学博士的时候。当时我的研究成果不错,但临近毕业的 2014 年前后,我发现真正吸引我的是做那些和每个人生活息息相关的、技术与人文结合的产品。19 年到 23 年,我加入南方科技大学,也不是为了做研究,而是参与了吴景深教授和李泽湘教授发起的新工科实验班,培养创业人才。我带学生时,也在不断地思考和学习创业。
不变的部分是机器人这个技术方向,其实大疆本质就是一个机器人公司。22 年到 23 年前后,Google 的一系列成果让我觉得时机正在逼近,包括 PaLM 系列和 RT-2 等等。RT-2 是第一次引入 VLA(Visual Language Action 模型,目前具身智能大模型的主要探索方向之一)模型,里面也提及了 CoT(思维链)如何执行复杂推理,过去机器人是基于专有模型的,只能做有限的任务,而引入大语言模型和 CoT 后,suddenly,它开始有上层理解了。
我当时就感到,机器人过去十年是白银期,未来十年会进入黄金期,如果再不出来,我可能就没有机会创业了。
晚点:但你却没有做最热门的具身智能或人形机器人?
洪小平:对,直到现在还经常有投资人问我:你们为什么不做人形机器人?不做具身?
我认为,具身现在是有目标、没路径,还是一个空中楼阁。因为具身现在的数据和算法迭代都没有发展到能支持通用任务的状态。类比大语言模型,具身还没有到 GPT 时刻。
不管 ChatGPT 还是 DeepSeek 都用了上万亿 Token 的语料做训练,几乎用尽了人类知识。而这还是只是一个 “一维” 模型,因为语言是时间序列,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机器人则复杂得多,空间是三维,还有触觉、力控、声音等各种感知信号……整个物理世界非常多维。数学上,每升一维,数据覆盖量就呈指数级上升,所以如果还是用 LLM 预训练范式来做具身,需要的数据会非常惊人。我们现在没有看到有任何一个方法能大量、持续生产这类人类生活场景的数据。(注:VLA 也是一种预训练大模型。)
也有可能,不需要那么多数据也能产生通用具身智能,比如维度越多,数据内部的相关性也越高,从更少的数据里也能学到规律。但这可能需要新的模型范式。
晚点:那你们现在做的 ev¹ ,和机器人未来 “黄金十年” 的关系是什么?它难道有可能达到更通用的智能?
洪小平:任正非的一句话,一边攀登珠峰,一边沿途下蛋。在追求远期技术目标的过程中,必须有产品能接近用户和场景,实际解决问题,然后持续迭代。
所有的伟大发明都是如此。比如芯片,从电脑到手机再到 AI,只有消费者愿意为新产品买单,利润才能回流到上游的研发投入和升级换代。AGI 也一样,你不可能一开始就奔着 2nm 去,你得先做个 100nm 的芯片。
具体到 ev¹ ,它能满足 “便利地移动” 这个核心需求,可以跟人一起生活,去到任何地方,这给我们带来了人形机器人拿不到的生活场景里的宝贵数据。这个需求不限于残疾人或老年人,在机场、大型公园,很多人也不想一直走路。
更长远来说,我们想做 Robot Helper(机器人助手),ev¹ 设计了多处可扩展接口,可以支持 200 瓦~500 瓦的功率输出,有实时总线接口和高速网络信号。未来,在座位下方和扶手上,ev¹ 都可以加装机械臂或其它传感器、执行器。
所以,如果结合机械臂,它未来能帮你开门、拿东西、甚至做一些家务。当有数万台这样的机器在全球用户的生活场景里服务时,它就是最好的具身智能平台。
晚点:沿途下蛋,是资源不够时的妥协吗?比如在 GPT 还没有那么清晰的下游应用时,OpenAI 就敢投入大量资源、用大量算力和数据,奔着很高的目标去训模型。
洪小平:OpenAI 当时看到了一些 early signs(早期信号)。同时训练语言模型所需的数据,当时网上也都有,缺的就是投入。而在具身智能领域,还没有看到明显的 early signs,也很缺数据。
同时,我们不希望做一个十年后才能用的东西,我们希望它今天就能帮很多人解决实际问题。
晚点:不过一旦当你开始创业做具体产品,你肯定要花大量精力优化产品体验,怎么保证还能最先看到 early signs?
洪小平:算法和软件的创新不会那么神秘,它出现时,大家就能看到。
晚点:那关键就变成了你能识别到这个早期信号真的很重要,这如何做到呢?
洪小平:是数据。当你发现或看到一个算法创新后,有没有数据去验证?尤其是,如果我们相信机器人未来要进家庭,那怎么获得和家庭,和人类生活相关的数据?
你必须先有家庭和生活场景的用户,才能有数据,逐渐让机器人理解人类的生活方式。今天,如果我们直接做一个家庭机器人,即便技术上它能完成 50% 的家务,用户也会为那做不到的 50% 而暴跳如雷。这样用户用不起来,就没有数据,这就变成鸡生蛋、蛋生鸡了。
晚点:你怎么看 1X 最近推出的 Neo,它号称 “第一个家庭机器人”。
洪小平:(笑)它是遥操的(注:需要人控制机器人行动)。谁会去买一个 2 万美金的,还要遥控才能干活的机器人?
晚点:符合你说的沿途下蛋条件的产品形态还有哪些?思考过 ev¹ 之外的什么方向吗?
洪小平:我想过很多,包括割草机、泳池机……后来看到老龄化趋势,我觉得这才是我真正想解决的问题。
老龄化在全球不可逆转,能照顾老年人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在美国,在日本,一些高端养老院的入住费已经来到 50 万到 100 万美金,因为很缺护工。我们总部在新加坡,樟宜机场现在就找不到足够的推轮椅的人。机器人要来帮人做事,就应该从这些最痛的问题开始。
所以我们现在的方向,值得做一辈子。技术上就是具身智能 AGI;场景上就是让机器人去帮助老年人等最需要帮助的人。
晚点:你怎么看这个市场的规模或增速?电动轮椅每年的销售量大概在 170 万~200 万台,销售额约 40 亿美元,近年销量增速约 10%。这算大还是小?
洪小平:借用 Henri (Strutt 市场负责人邓睿豪)的一句话:这个行业足够老,全球有几千万轮椅用户;这个行业也足够新,新到找不到一份靠谱的研报。
足够老,是说电动轮椅行业;足够新,是指 ev¹ 这样的个人移动设备,二者目前有一些重叠。我觉得这就是巨大的机会点,所有好的产品和好的商业模式,都是在这种未知到已知的切换中发生的。
做减法、捕捉 “用户说不出来的需求”:“Everyday Vehicle” 的设计取舍
晚点:开发 ev¹ 的过程中,你们最开始的定义和最终产品形态之间有什么大调整吗?如果有,是为什么?
洪小平:我可以完整讲一下这个过程。在创业第一年的 23 年夏天到 24 年夏天,我们没有立马投入产品研发,而是在做两件事:一是开发底层技术,包括底盘、四轮驱动、多传感器融合的自动驾驶系统;二是从 day one 就做用户调研。
到 24 年夏天,我们初步确定了具体形态,这之后更多是做减法。比如之前我们整个车可以电动调整高矮,适应就餐等不同场景;座椅也可以前倾,方便用户上下车。但后来我们舍弃了这些功能,因为这类变形需要复杂的机械机构,而我们要更优先保障产品的可制造性、可靠性和可维修性。
晚点:做减法时,什么是不能改变和不能放弃的?
洪小平:智能化带来的易用性,底盘带来的多场景适应性和舒适性。这三点也同时服务于安全。最终结果是,用户每天都可以用 ev¹ ,可以用它去到任何地方,EV 就是指 Everyday Vehicle。
晚点:有什么比较难的产品开发挑战吗?怎么解决的?
洪小平:每一个功能定义都有挑战,一个例子是 Copilot 和 Copilot+ 间的切换,前者是遇到障碍物主动停止;后者是行进中绕开障碍物,这在通过窄道、转弯、进出电梯、拥挤场景倒车时很有用。
在 25 年初 CES 亮相时,我们还是通过按一个按键来切换两个模式。但后来发现,用户虽然用 Copilot+ 时反馈很好,但实际场景中常常不会切到这个模式,因为按键切换太麻烦了。于是我们后来改成了按住摇杆上的按钮就进入 Copilot+,松开按钮就回到 Copilot。这是一个实时授权,把 Copilot 主动避障和 Copilot 绕障功能整合到了一套操作里,不用来回切换。
这里面有很多交互细节都是用户不会自己说出来的需求。我们会观察他们的行为:比如使用时是皱着眉、紧张、难受的,还是放松、自如的。
晚点:工程实现上呢?做这类产品真的很难吗?
洪小平:这个产品说实话,复杂度跟做一辆车差不了太多。
做一个原型相对容易,我们去年 8 月开始,3 个月就做出了原型并去 CES 参展了。但到量产阶段,挑战和坑非常多。我们比较幸运,团队经验很丰富,设计之初就预见了很多问题。
即使如此,我们也延迟了近半年时间,这半年在做可靠性测试。我们按照最终设计打了一个版本,没有直接开模,而是先去跑可靠性。我们有一台 “双滚机”,它能模拟颠簸的行驶路况。
各国安规标准通常是能在双滚机上跑 20 万圈,我们将目标设成了 200 万圈。也就是说,我们用户坐在 ev¹ 上,是非常安全的,中间不会抛锚或散架。尤其是 ev¹ 有这么多传感器、执行器,又必须保证它们在机械和电气上都完美配合,高功率线路和高带宽信号传输都要稳定,这很难,也花了些时间,但做到了就是有价值的壁垒。
晚点:接下来你们 Go to Market 的策略是怎样的,你们怎么定价?
洪小平:现在还不能说具体价格,会是相对中高端的定位。
晚点:在你们重点做的欧美市场,用户对这类产品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洪小平:我们做过调研,从数千美元到两万美元都有,最多是在 5000~1 万美元之间。
晚点:ev¹ 在销售上,会算成医疗设备吗?它能被欧美一些国家的保险或者社会福利部分覆盖吗?
洪小平:看你怎么申请品类,我们还是把它定义成一个出行设备,所以现阶段医保不能覆盖。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们会单独设一个医疗器械类 SKU,那它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维度的产品设计。
晚点:ev¹ 上市后,你觉得达到了哪些成果是满足预期?你会用什么维度去衡量?
洪小平:这是 Strutt 第一款产品,这条赛道足够长,因此第一步走得稳比什么都重要。而定义 “稳”,最好的指标就是用户使用率、满意度、NPS 净推荐值:你的第一批用户是买来吃灰还是离不开手?用了 1 个月是怎么评价你的?有没有主动给身边人推荐?这些指标都会是我明年最关注的。
“一帮很优秀的人一起,做成大家觉得不可能的事”
晚点:无论是做 ev¹ 这样的个人移动设备,还是长远实现 Robot Helper,都需要综合的团队配置。这次你是怎么建立初始团队的?你怎么与联创组队,怎么招募核心算法团队的?
洪小平:我的联创 Nick(肖文龙)是大疆动力系统核心技术体系的开创者和团队创始人,他擅长机械结构和电机控制,我侧重传感器和算法,我们俩基本覆盖了从感知到执行的核心部分。
Nick 名声在外,有好些选择。当考虑再加入创业时,他的核心诉求是,找回之前在大疆的状态:一帮很优秀的人一起做成大家觉得不可能的事。
所以我和他聊时,没有直接谈产品,而是先来讨论团队文化价值观。我们一起总结了我们的 “公司宪法”,就是这个(指向墙上的价值观海报)。
创新进取、拥抱成长;有机团队、执行到位;纯粹做事、极致拼搏;勇于开放、敢于决策。
它的含义包括 “用第一性原理思考”、“不迷信权威”,这是我们在大疆非常喜欢的文化,从来不是说别人怎么做,我们就该怎么做,而总是去挑战,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得更好?
晚点:汪滔会被怎么挑战?在大疆有人挑战他吗?
洪小平:他会挑战我们。他对产品和工程有极致要求,有时会出现,一些人可能觉得已经不错了,但他觉得要重新做。所以当时我和 Nick 有很多团队文化上的共识,这让他选择加入。他觉得这样的团队会是一个舒适的团队。
晚点:怎么理解 “舒适”?其它一些大疆出来的创业者,也会说之前在大疆时很 “舒适”。但追求极致必然带来压力,为什么是舒适呢?
洪小平:我没法代表别人,我感到的 “舒适” 是靠技术说话、没有太多人情世故,你如果真有好的想法,只需要专注做出来,你就会胜出。这对有实力、有抱负的产品研发人才是很好的环境。这也是我们对团队的要求。
晚点:你离开前的 2018 年, 大疆 14000 人。这种氛围在这么大的体量还能保持吗?
洪小平:当时工程师在数千人左右。至少在这个体量下,大疆的这种文化还是相当好的。
“即使面对竞争,也是一种乐观中的挑战”
晚点:ev¹ 现在还不面临同质化竞争,但假如它上市后反响很好,可以预见会有人做类似产品,你有想过怎么应对可能很快到来的竞争吗?
洪小平:首先是先发优势,基于智能体验、安全和可靠性,建立用户对我们的品牌认知。同时我们也已布局了很多专利——比如摇杆控制方式、怎么实现四驱悬挂和怎么融入大语言模型等。最后是团队,ev¹ 复杂度非常高,我们团队在机械结构、硬件、算法上很全面。当然这些优势都不是一劳永逸的,我们要奔着 “Robot Helper” 这个目标持续迭代产品。
晚点:先发优势能保持多久?扫地机等之前的 “新品类” 很快就进入红海竞争,最初的创新者不一定是最后的商业胜出者。
洪小平:这跟行业性质有关。消费者对扫地机这类产品更多抱着尝鲜态度,而且它对安全可靠性的要求相对低。但像我们做 ev¹ ,以及大疆做无人机,安全、可靠本身是核心壁垒。历史上有很多公司做无人机,包括小米、GoPro 都想做,但安全可靠就挡掉了一批人。
我也会尽可能把事情想在前面,比如一开始招人的标准就很高。因为一个高要求的、文化一致的团队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挫折,能保持持续竞争力。
晚点:“尽可能把事想在前面”,它有什么劣势吗?
洪小平:丧失一些迭代机会。我也理解,有些事不可能完全提前架构好,而要在实践中迭代,只是我希望迭代的效率更高。
晚点:迭代速度和效率间的取舍,刚好可以区分不同消费科技公司的风格。比如追觅追求极致迭代速度,会为不同渠道做多个不同型号的产品,测试什么产品能跑出来,把硬件做成了软件 AB test;而我们也采访过的 Insta360 则更倾向有方法、高效率地迭代,和你的偏好更类似。就你自己的观察,在这个光谱里,大疆在什么位置?
洪小平:在我在的那个阶段,大疆相当自由。Frank(汪滔)很放权,他会允许我们去尝试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有两个前提,一是公司效益好,能支撑各种探索;二是有相当优秀的人。这时,给团队更多空间去自己想方向和做产品,结果往往靠谱,浪费其实很少。
晚点:你从博士时就想创业,但真正创业隔了很久。你觉得自己应该更早创业吗?
洪小平:我习惯尽可能准备充分了再开始一件事,过去总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创业)。但现在回看,我确实觉得可以更早创业,因为我是一个很喜欢挑战和解决新问题的人,创业让我找到了真正的热爱。
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在现在的年纪创业并非坏事。之前的职业生涯让我有了很多技术、人性洞察和社会责任感方面的积淀。我也感到,再晚几年,我可能就不会创业了,所以我很珍惜现在的 timing,希望找到一个足够长久、路径清晰的方向,能做一辈子。
晚点:最后想请你分享一个你最近在思考,或接下来想验证的问题?
洪小平:《跨越鸿沟》里提到,新产品在被 Innovator(创新者)和 Early Adopter(早期采用者)接受后,要进入 Early Majority (早期主流人群)时,会面临一个鸿沟。没有一个成熟方法论能告诉你怎么跨越。
我们正在和用户共创,看哪些功能最被需要,会被用在什么场景。有时也会有出乎意料的需求,比如最近就有拍电影的朋友问我们,能不能用 ev¹ 搭载摄影机做自主移动的稳机。
我很好奇,我们的 ev¹ 会如何跨越这个鸿沟?后面会如何进入主流人群。
晚点:这比较微妙,如果鸿沟较小,产品能很快进入大众市场,但势必会加速竞争;如果鸿沟太大,又会始终处在一个小众市场。
洪小平:是的,都有挑战,但我宁愿鸿沟小一点。这样即使面对困难和竞争,也是一种乐观中的挑战,因为需求就在那儿。
题图来源:Strutt。洪小平在旧金山 ev¹ 产品试用会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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