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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专访张益唐:70 岁数学家,追逐第二次闪电



“我只能说一句话,那是自得其乐,你自己在享受,你觉得有意思,这就够了。”

文丨程曼祺

编辑丨宋玮

*本次「访谈视频」首发于抖音,可搜索《晚点 LatePost》收看;「播客」也已上线小宇宙、喜马拉雅等,可搜索《晚点聊》收听。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益唐是作为一个励志传奇,而非数学家被人谈论与记忆的。

他的故事里有能触动所有人的戏剧性:一个北大数学系的天才,在美国博士毕业后因未获导师推荐求职不顺,多年来辗转于列克星敦、纽约的各种临时岗位,一度住在房车里。到 2013 年,他突然在 58 岁 “高龄”,以一位大学讲师的身份攻克了百年数论难题 “孪生素数猜想”,震惊世界。

今年 6 月底,张益唐举家回国,全职加入中山大学香港高等研究院。他曾在赛百味等处打过 7 年零工的经历再次成为热门话题,人们为天才被埋没的叙事唏嘘,又被他终于证明自己的成就激励。

而作为一个数学家,张益唐对挫折、低谷、孤独、命运都有自己的解读。

他一直追求独特的想法,他最喜欢的状态,就是能一个人专注地思考数学问题。

你得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这很难……但如果不追求独特的想法,很难做出新成果。

在那些世俗意义上困顿的日子里,他因不被人关注,反而保持着自己的视角。在张益唐密集思考孪生素数问题的那几年,数学界曾有过一个权威研讨会,结论悲观。不过张益唐两年后才知道有这个会。

大家觉得好像有一条路有可能做出来,最后谁也没走通,“就差了一根头发丝”。可是数学,你差一根头发丝也不行。

而我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的。如果你完全跟着别人弄,别人卡在那儿,你也得卡在那儿。



《晚点》对张益唐的视频访谈已发布,可在抖音、B 站、小红书、微信视频号等渠道收看。

张益唐长期的挫折与传奇的成功,都源于他面对数学的方式:十几年甚至数十年专注少数几个重大难题,几乎不发表阶段性成果;他像隐士一样独自思考,甚少与同行交流合作。

在数论里其实不需要判断(什么问题重要)。那些拖了几十年、几百年都没人做出来的问题,一定是最重要的。就看你能不能做。一般人不敢。

这一倾向可能来自超常的天赋。张益唐在三、四岁时,就能背下父亲念给他的《西游记》原文;上小学前能记住大部分国家的首都。但数学是他最喜爱的领域,这始于 9 岁时,他在《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的哥德巴赫猜想和费马大定理。小学 3 年级时,张益唐甚至自己推出了勾股定理的一个证明。

张益唐和他的博士生导师的分歧之一也是,导师希望他研究更务实、更小的问题,而张益唐想挑战雅可比猜想这样的难题。

这之后,多年寻找教职不顺,又让他更习惯一个人思考。张益唐成了一种 “古典数学家”,这符合很多人的想象,但在现代学术体制中是少数派。

孪生素数问题的后续,展现了数学界解决问题的不同方法。

孪生素数是相差为 2 的素数,如(3,5)(5,7)。孪生素数猜想是猜测:存在无穷多个素数对,它们的差都是 2。张益唐则证明了,存在无穷多个素数对,它们的差都小于 7000 万。7000 万看起来和 2 相差很大。但在数学上,这是从无限到有限,是关键一跃。

在张益唐提出这个证明后,数学家陶哲轩发起 “博学者计划”(Polymath Project),与全球数学家合作使用和改进张益唐的方法,把素数间隔从 7000 万降到了 246。

而这已经不是张益唐最关心的问题了。6 年前接受《人物》杂志采访时他说:“我随手一算,算出七千万,我觉得对我来讲是够了。从无穷大到七千万,是从无限到有限;从七千万到 246,是从有限到有限。”

70 岁的张益唐,仍在攻克下一个大问题:“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

大量重要结论都以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的成立为条件,它就像复杂数学大厦里一块靠近底座的支撑。

这个猜想是猜测:狄利克雷 L 函数的 “异常零点”(朗道-西格尔零点)不存在。由于黎曼 ζ 函数是狄利克雷 L 函数的一个特例,所以证明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被认为可能与证明黎曼猜想有关联。黎曼猜想是猜测了黎曼 ζ 函数的一类零点的特性。(函数的零点,是指某个函数取值为 0 时的解,即 f(x)=0 时的 x。)

所以张益唐的一位前同事会说,如果张益唐真能证出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那就好比 “被闪电击中两次”。

反正我们就看,我能不能被闪电击中两次吧?

2022 年,张益唐就发表过关于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的一个证明,但未被数学界完全接受。从那时至今,他一直在改写这篇论文。他自信已完成了本质性突破,剩下的是表达问题:

我在寻找简化,没想到简化会那么费力。但总的来讲,本质性突破已经有了,接下来就是每天做一点、做一点。

在暴得大名后,张益唐仍习惯用一支笔、一张纸来做数学。他的妻子孙雅玲说,回国以来,张益唐几乎一周 7 天都在中山大学的办公室。而在这个他待得最久的地方,看不到太多个人物品、书和资料。因为大部分想法 “都在脑子里”。



张益唐在中山大学学一食堂买午餐。他典型的一天是:7 点左右起床、散步,前往办公室,中午去食堂吃饭,回办公室。大部分时间里,他一人在办公室里改写论文和思考数学问题。图片来源:晚点。

他不相信 AI 能帮助解决黎曼猜想这种难题。

如果没有人,完全靠它不行。我现在没有把 AI 想象得特别过分。我看不出来它能把人脑完全取代了。

就像信奉 “Go big or Go home” 的企业家,张益唐不断挑战重大难题,这让他要么大成,要么籍籍无名。只是在理论数学家的世界里,这一切的驱动无关金钱与权力,而是出于好奇心和推进认知边界的渴望。

我们问他,面对想解决的问题,他现在的数学直觉还有多强?

“我觉得我还能做。” 张益唐说。在 70 岁,一个数学家在追逐他的第二次闪电。

“我们就看,我能不能被闪电击中两次吧?”

晚点:之前您分享过一个小故事,说有一次在普林斯顿附近的中餐馆吃饭,从 fortune cookie(幸运饼干)里吃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就是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张益唐:对,这张纸条我还一直留着。那是 2014 年,那年春天我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当访问学者。中间有一次去了附近一个小餐馆,好像叫杏花村。美国中餐馆是这样,会给你一个 fortune cookie,掰开了会有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你能做别人说你做不到的事情。” 我觉得还挺适合我的,就把它给留下了。

这是一个小插曲。不过也许它也能反映我的个性,我还是喜欢去做大的、很不寻常的事情。

晚点:您现在正在做什么别人认为你做不到的事儿吗?

张益唐:我在思考几个问题,还不能说是正式做下来,但每天都会想。

我之前做成了一次,现在做的应该是第二次。这个东西太难了,就像我一个前同事说的——如果张益唐能第二次做出来,那等于他一生就被闪电击中了两次。反正我们就看,我能不能被闪电击中两次吧?

晚点:是指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吗?您 2022 年发表过相关论文。

张益唐:对,那时没完全写好,或者说没写清楚。我正在改写,现在遇到了最难写的一部分。我烦得要命。

晚点:不管是孪生素数猜想还是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您都倾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思考少数几个重大、艰难的问题,不怎么追求发论文的频率?

张益唐:不追求。

晚点:这在学界会有些格格不入,因为现在的学术体制需要你释放一些阶段性成果来证明自己。为什么您会形成这种攻克数学问题的独特风格?

张益唐:只能说是因为我自己的个性,好像没有别的理由,我就喜欢这样。而且可以说,我这个人对世俗的物质追求看得比较低。只要有机会能做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晚点:想过一些折中的方式吗?同样是解决大问题,安德鲁·怀尔斯(Andrew Wiles)在开始攻克费马大定理之前已经是普林斯顿的教授了。

张益唐:确实很多人是在有了稳定职位以后才去攻克大难题。我没有这样,是因为我生活道路上的机遇并不好。但我也不在乎,那并没有妨碍我去做大的难题和大的问题。我这个情况确实很特殊,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我也不太关心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晚点:在 1992 年到 1999 年,您远离学术工作的这几年,您是怎么一边打零工,一边来思考数学问题的?

张益唐:就是不停思考,尽量多思考。反正在美国,你哪怕在一个——比如我当时在肯塔基大学所在的城市,我可以到大学图书馆查资料、看东西。

那时电脑还没那么普及,但做数学,你不需要做实验,不需要设备,你只要有一个脑子,有一张纸,有一支笔就可以了。我就这么过来了。

晚点:您有想过,以这种方式做,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出重要的问题吗?

张益唐:我想过。即使我一辈子做不出来,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因为我对别的方面的追求并不高。

晚点:您的妻子对这种生活状态是怎么想的?

张益唐:确实在我的爱好方面,她从来不干预,就是给空间。

“好运还是坏运,一开始你也讲不清楚”

晚点:怎么看运气和命运?

张益唐:运气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你只找一些小问题,也许不太难。但如果你真想解决一个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年想做都没做出来的东西,首先你得足够专注、能不断追求新想法,但运气也比较重要。因为一开始,你并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出来。

晚点:您说的这个运气是指解决一个数学问题的运气。其实我本来想问人生际遇的运气,包括求学、工作机会等等。

张益唐:那你认为我的运气是好的吗?

晚点:一般人肯定认为不好。

张益唐:是不好,不过我克服了这个。

晚点:如果当年您博士毕业后,在学界求职更顺利,您的成就会有何不同?

张益唐:这很难讲,历史没法假设。孪生素数是到了二零零几年又一下子变热门了。因为大家觉得好像有一条路有可能做出来,但最后谁也没走通,就差一点,就像有人说的——“就差了一根头发丝”。

可是数学,你差一根头发丝也不行,它就是过不去。

而我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的,已经想了很长时间,最后把它跨过去了。如果你完全跟着别人弄,恐怕也跨不过去。别人卡在那儿,你也得卡在那儿,没办法。

晚点:其实当时数学界开过一个研讨会,讨论孪生素数问题到底能不能解决?结果很悲观,但您不知道有这个会。

张益唐:(研讨会)那是 2008 年,我过了两年后才知道有这些事。我一开始的切入点就跟别人不太一样,那是素数里的另外一个问题,“素数在算术级数中的分布”,其实这个问题再往前跨一步,就能在孪生素数里起作用。

编者注:算术级数是等差数列前 n 项的和。狄利克雷在 19 世纪证明了:如果等差数列的首项与公差互质,如 “5, 8, 11, 14, …” 中首项 5 与公差 3 互质,那么这个数列里一定含有无穷多个素数。更难的问题是:这些素数在不同等差数列中分布得有多均匀?素数分布的均匀性,正是研究素数间隔(包括孪生素数猜想)的核心工具。

晚点:可以说,您很长一段时间是独立研究者,这也让你远离了一些别人的方法,更保持了自己的独特探索?

张益唐:是这样的。也许从这个角度讲,你生活中遭遇的一些事,到底是好的运气,还是坏的运气?可能一开始你也讲不清楚。

“如果不追求独特的想法,很难做出新成果”

晚点:您是从什么年纪开始对数学特别有兴趣的?

张益唐:应该是 9 岁左右,在《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了哥德巴赫猜想和费马大定理。

晚点:您早年的兴趣和能力很广泛,三、四岁时,就能背听过的《西游记》原文,上小学前能记住大部分国家的首都。怎么确定数学是最大的兴趣?

张益唐:我现在也对这些有兴趣。但数学是最明显,最喜欢的。

晚点:您回忆过,小学三年级,有次看外婆炒菜时,自己想到了勾股定理的一个证明。当时有觉得自己天赋超常吗?

张益唐:是有这个事情。当时我还没学勾股定理,但我见过这个公式,最开始也不确定能不能推出来。

晚点:什么时候开始正式考虑以数学为业的?

张益唐:那是考上北大数学系。77 年北大数学系不招生,而且我别的科目把分拖下去了,像政治,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做。不过无所谓,78 年北大数学系招生时,我也知道怎么考了,也有把握了,报的北大,最后也考上了。

晚点:那会儿您是 23 岁。

张益唐:对,我没上过高中,也基本没上过初中,那时是在湖北的五七干校;我也当过工人,在北京的锁厂。从动物园展览馆向南,通向月坛的那条路,坐两站车就到了工厂,在百万庄。 那里现在是面目全非了,什么都没有了。当时就是这样一边在工厂工作,一边自学、报考北大。

晚点:当时北大数学系怎么分专业?现代数学不同方向的跨度很大。

张益唐:我当时录取的是计算数学。但从大三开始,我就把计算数学不学了,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数论和理论数学上。那时北大数学系分 3 个专业、4 个班:信息论一个班,计算数学一个班,理论数学两个班。我在四班,是计算数学。

晚点:所以您是自己重新选择了理论数学?

张益唐:其实一开始也是,因为北大比较讲求基础教育,大家大一、大二的课都一样。

晚点:您在北大读研时,有老师希望您做代数几何,您还是做了数论;后来您去普渡大学读博,导师也希望您做更务实的问题,但您想去挑战雅可比猜想等难题。您好像一直都在做自己想做的问题,而不是别人给你的问题。

张益唐:是这样的,这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晚点:怎么去判断什么问题值得做?

张益唐:在数论里其实不需要判断。那些拖了几十年、几百年都没人做出来的问题,一定是最重要的。就看你能不能做。一般人不敢。

晚点:解决公认的大问题的过程中,怎么选择具体的方法和技术?

张益唐:主要是靠直觉。同时,你得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这很难,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的想法可能没用,或者能被别人的东西取代。但如果不追求独特的想法,很难做出新成果。

晚点:直觉,以及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这是怎么来的?可以后天培养吗?

张益唐:恐怕是天生的。怎么培养?我说不出来。我也不喜欢跟人交流,自己想,有时走的弯路多一点、花的时间多一点,但一般还是可以做到的。

晚点:可以试着描述一下,这种数学上的直觉是一种什么感受吗?

张益唐:是一种预感,你觉得它应该是正确的。

晚点:当您思考一个问题的时间特别长之后,直觉会怎么变化?

张益唐:总的来讲它是积累的,你越考虑一个问题,你有灵感的可能性就越大。

晚点:在您的感受中,直觉会随年龄减退吗?数学家哈代曾说,60 岁以上的数学家挺难做出原创性的贡献。

张益唐:也无所谓减退,那是没有新的直觉了。他这个说法,现在人们也不完全赞成。

晚点:您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您绝大部分时间都独自一人面对数学。其实数学家之间有不少合作,比如之前对孪生素数问题有贡献的 BFI、GPY 都是合作的成果。

张益唐:他们都是三人合作。但怀尔斯做费马大定理时,多数情况下还是一个人,而且是保密的,别人不知道他在做。

编者注:BFI 是邦比耶里(Enrico Bombieri)、弗里德兰德(John Friedlander)和伊瓦尼克(Henryk Iwaniec)三位数学家在 1989 年合作发展的一种改进的筛法,研究素数间距问题;GPY 是戈德斯顿(Daniel Goldston)、平茨(János Pintz)和耶尔德勒姆(Cem Yıldırım)三位数学家在 2005 年提出的一种更强的分布估计法,研究素数的分布。

晚点:您为什么更偏好一个人解决数学问题?

张益唐:就是习惯。而且到了一定程度没法跟人交流,交流是个困难的事。

晚点:其实怀尔斯在做费马大定理的最后一年有和人合作。

张益唐:对,和理查德·泰勒(Richard Taylor)。因为他出了一个错。他本来都想放弃了,别人劝他,你找一个年轻人和你一起弄,看能不能过去,结果还真过去了。

晚点:您现在还有多强的数学直觉?面对您想去解决的问题,您的脑力、心力还一如既往吗?

张益唐:还可以。我觉得我还能做。

“我已经做出来了,但怎么表达,比我想得还难”

晚点:一个数学史悬案是,费马本人证明了费马大定理吗?(388 年前,费马在一本《丢番图的算术》的页眉上写下 “费马大定理” 的题面,并写到:“对此我已有一个绝妙的证明,但这里空白太小我写不下。”)

张益唐:我相信他没做出来。因为那个时代的所有数学知识远远不可能证出这个东西。他只证明了 n=4 的情况,n=3 都是很多年后欧拉才证出来的。他自己弄错了,他以为他证出来了。

编者注:费马大定理是猜想:如果整数 n>2,那么方程

没有正整数解。

晚点:您会有什么时候怀疑自己弄错了吗?

张益唐:错是很正常的。

晚点:围绕您正在做的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您在 2022 年发表过一篇论文,但当时那个证明没有被完全接受。

张益唐:其实那时我已经做出来了,但其中有些并非本质性的错误。我在寻找简化,没想到简化会那么费力。简化还要实验,可以有不同的步骤和方法,要看看哪种更好。但总的来讲,本质性突破已经有了,接下来就是每天做一点、做一点。

晚点:在那篇论文里,很多参数都是给 log|D| 取了固定幂次 “2022”,有人觉得用您的方法,这个幂次降不到 1。

张益唐:这不是一个本质问题。现在是要怎么把它表达出来,这比我开始想象得还要难。

编者注:证明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即证明狄利克雷 L 函数的异常零点不存在,这个异常零点是指狄利克雷 L(s,χ) 在实轴上非常靠近 s=1 的地方可能出现的一个 “简单实零点”,若它存在,会使素数在算数级数中的分布情况与原本设想的有差异,所以会影响很多其它结论。在研究狄利克雷 L 函数 L(s,χ) 的零点分布时,可以得到关于 L(1,χ) 的下界估计,一般形如

其中 D 是对应虚二次域的判别式,反映了数域的 “大小”;A 是决定下界强度的指数,c 是常数。若异常零点存在,它会使 L(1,χ) 变得极其微小。要排除异常零点,必须给出足够强的下界,而关键就在于能否把 (log⁡∣D∣) 的指数 A 改善到不大于 1。

晚点:对 “已经做出来” 的笃定,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迹象,还是一种信念?

张益唐:有迹象,也是信念。

晚点:可以描述一下您想通这个问题的过程吗?您以前说过,想通之后都是枯燥的技术性工作,您更享受前面的部分。

张益唐:应该是 2022 年 11 月发论文之前,总共想通花了大概半年到一年。也不是一直想,有时想想,有时想想,自然而然最后就想出来了,这里面没有什么戏剧性的东西,大部分时间是很平常的。

晚点:一生之中有几次这样通畅想通问题,就像被闪电劈中的经历?

张益唐:说起来就这两次。会不会有第三次?我不知道。

晚点:您未来想挑战黎曼猜想吗?在希尔伯特 1900 年的 23 个数学问题中,黎曼猜想、哥德巴赫猜想和孪生素数猜想都被归为第 8 问 “素数分布” 问题。

张益唐:我还没想到。

晚点:但是您想过?

张益唐:做过一些尝试。最早开始想也有二三十年了,但现在没有看出一条路。

晚点:实际上数学界在暗自挑战黎曼猜想的人——

张益唐:很多很多。只是大家也不敢说。

晚点: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的证明,能帮助证明黎曼猜想吗?

张益唐:不太一样,尽管它可以算黎曼猜想的一个特殊情况,但整个研究方向都不一样,差得很远。

晚点:包括朗道-西格尔零点问题,好几个问题您思考的起点都在很久之前,几十年盘桓一个难题,是什么感觉?

张益唐:一旦习惯了是很正常的。如果你不去想这些问题,你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晚点:思考密度会起伏变化吗?您的妻子孙雅玲曾提到,有时您会整个人沉浸到数学世界里,从现实生活中走神,睡觉都还在说 “零点”。

张益唐:确实有时投入一些,有时稍微放松,主要看做到了什么程度。临近要突破时,会格外沉浸一些。

晚点:现在您在一个 “烦得要命” 的状态,这持续了多久?

张益唐:从 22 年开始都是,我承认那篇文章没写完,我就把一些想法提出来了,有一些细节没写,也不好写,但这些都不是本质性问题。后来我发现可以重写,只是改起来困难,很烦,弄得挺累的。

晚点:累和烦的时候会做什么?

张益唐:出去散散步。

晚点:也是一个人吗?还是和您的妻子孙老师一起?

张益唐:还是习惯一个人,因为她走得比我快。

“光靠 AI, 解决不了黎曼猜想”

晚点:您觉得 AI 会怎么改变数学研究和教育?

张益唐:AI 会促进数学发展。因为现在的很多 AI 问题归根结底是数学。数学变得更重要了。

晚点:您认为 AI 大模型可能会解决黎曼猜想这种重大难题吗?

张益唐:我觉得不会,如果没有人,完全靠它不行。我现在没有把 AI 想象得特别过分。

晚点:最近 OpenAI 和 Google 的大模型都宣布拿到了今年的国际数学奥赛金牌,从能拿奥赛金牌到能做数学研究,差别是什么?

张益唐:奥赛题目是以小时为单位就能解决的,而且答案是知道的,可以专门训练,也有一定做题套路。但数学研究面对的是未知,它还没有答案,思考周期也会长很多,它需要的脑力劳动强度远高于奥赛。

晚点:历史上,用计算机辅助证明数学问题的一个知名案例是 1976 年证明了四色问题。

张益唐:那会儿我们在大学里看一些西方科普介绍,当时就有人说,以后数学用计算机做就可以了。但这错了,后来计算机是起了很大作用,但它没能取代人脑,主要的研究还是靠人来做。我相信 AI 很有力量、很有用。但我现在看不出来它能把人脑完全取代了。

编者注:四色问题是古德里(Francis Guthrie)在 1852 年提出的一个猜想:一张地图,最多只需要 4 种颜色,就能使任意相邻两个区块的颜色各不相同。1976 年,阿佩尔(Kenneth Appel)和黑肯(Wolfgang Haken)把所有地图情况归纳成 1936 种,再用计算机简化到 1476 个,然后用计算机全部验证了 1476 种可能性,证明了四色问题。这被部分数学家视为暴力计算对数学优美证明的 “威胁”。

晚点:如果让您来测 AI 是不是真有一些数学能力,您会出什么题?

张益唐:我会把数学史上几百年积累的论文资料都交给 AI,让它去重新判断,也许能发现一些以前人没想到的东西。这类大规模的信息处理任务,一个人脑是做不到的,也是 AI 的优势。

晚点:您会考虑使用 AI 来辅助做一些数学研究吗?

张益唐:目前还没有,好像也用不上。

晚点:从审美上您怎么看大模型?它目前还是个黑盒,输入、输出可见,但部分内部机制尚未被解释。

张益唐:这个本身是有意思的问题,数学可以在其中发挥作用。但我目前没有想到,我的重心还是在数论这一类问题上。

“现在是回国的最好时候”

晚点:您 1985 年去美国读博,到 2025 年正好 40 年。为什么决定现在全职回国?

张益唐:现在是回国的最好时候,中国目前是最重视基础科学发展的国家,有很大投入。我也收到了很多邀请,盛情难却。

晚点:您最喜欢的研究数学的环境是怎样的?

张益唐:就是像这样的环境,让我一个人不受干扰,在这儿思考、写写论文。我还是习惯一个人,不喜欢太热闹。

晚点:您这次回国全职加入中山大学香港高等研究院,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一说高等研究院,就会想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

张益唐:现在国内很多机构都有这种愿望。

晚点:您觉得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成功的核心是什么?

张益唐:当然是人了。它集中了一批世界上第一流的学者,它不要求你们去担任什么教学任务,你所有时间都是自己的,能自己去思考。

晚点:别的邀请您加入的学校和机构中,有些是否希望您担任领导职务或承担更多角色?

张益唐:没人正式提过,我这人也当不了领导。

晚点:您在中山大学香港高等研究院接下来的计划是?

张益唐:还是把我的论文写完。

晚点:接下来也会带学生吗?

张益唐:我想将来我会带,他们也希望我带。等我这个东西一旦弄完,或者弄完之前,我就可以考虑带学生。

晚点:您招学生的标准是?

张益唐:看他对数学的兴趣和敏感性,这通过接触、聊,能感觉到。

晚点:现在中国有了更多年轻数学家。比如和人合作解决了三维挂谷猜想的王虹,今年刚 34 岁,她本来不是数学方向,是在大二从北大地空转到了数院,她以前也没参加过奥赛。一个早期没被视为 “天才” 的人后来取得成就,这说明什么?

张益唐:说明判断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才能不是一个短时间的问题。不用把奥数成绩看得太重。人的才能会表现为不同方面,而且有一个发展过程。

晚点:您觉得要做数学家,什么特质最重要?

张益唐:专注,你得专注在你的数学问题上。

晚点:这比智力还重要?

张益唐:对。

晚点:专注也是一种天赋吗?

张益唐:对。专注跟智力也有关。智力不够,也谈不上专注。

晚点:您也接触了不少中国学生,您从他们身上观察到了一些什么特点?

张益唐:我现在看到的都是优势。中国聪明小孩的基数那么大,这就像体育运动,如果运动很普及、基础广,出的优秀人才就多。我想数学也会这样。

晚点:在年轻学生里,数学等基础学科正越来越热。以北大为例,十年前,分数线最高的是光华管理学院,而近几年是物理和数学等基础科学。

张益唐:从数学角度,我当然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了。

“我在专业上没法退休”

晚点:您的故事激励了很多人,您会被谁激励?或者和什么人物有精神共鸣?

张益唐:还是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数学。我从小就被他们激励,比如高斯、欧拉等等。

晚点:之前您妻子拉您去维也纳听音乐会,您一到就想去找哥德尔的墓地,去了普林斯顿也去拜访了冯·诺依曼的墓地。

张益唐:哥德尔其实也葬在普林斯顿,我去看过。当时刚好是到维也纳大学里面去听音乐会,我就想看看大学里有没有哥德尔的痕迹,但只找到了教授的,最著名的是物理学家薛定谔,有照片和小雕像。哥德尔只是这儿的学生,我找了一圈没找到(他的痕迹)。

晚点:也是哈代说过,古希腊三大悲剧的作者会被遗忘,但阿基米德不会,因为语言文字会消失,但数学概念却不会。数学家可能是最有资格去享用不朽的。

张益唐: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不朽。我没想过。我不追求这个,我也不管这种事情。

晚点:您最想追求的是解决这些长期思考的问题?

张益唐:对。

晚点:六年前您接受《人物》采访时,被问到如果没有数学天赋,您会过怎么样的生活?您说可能会 “过得更快活” 一些。

张益唐:我说的是 “也许我会”。因为快活这个东西,个人有个人的标准。我当时是按一般的标准说的。但既然我没有这个经历,其实这也就是一句虚拟的话。

晚点:在您自己的标准和感受里,您的生活是一种什么状态呢?包括比较低谷时?

张益唐:应该说是多数情况下都是怡然自得的。

晚点:那少数情况是什么?

张益唐:这个都没法说。

晚点:中间有 25 年,从 1987 年到 2013 年,为什么您一直没有回过国?

张益唐:那时候有很多事情,我也不想提。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算了,我不想提了。

晚点:您是在 2013 年发表《素数间有界距离》的论文后,觉得终于可以回国了?

张益唐:对。

晚点:这么多年来您接受很多采访,有什么问题是您自己想表达,但较少被问到的吗?

张益唐:其实我没什么特别想说,或专门需要我来说的。能说的都是一些正面的话,可越是正面的鼓励,越是已经被说过了、听过了。不是因为我出了名,就能说出什么新的一通话,我说不出来。

晚点:您会感觉到解决一些问题的紧迫性吗?

张益唐:也没有太紧迫,毕竟人生有限。算来算去,最后能你能做出多少个重要的问题?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晚点:对您来说有可能会有退休的状态吗?

张益唐:我知道我在专业上是没法退休的。因为我一直保持着对数学的兴趣。

晚点:一生沉浸于数学,得到和代价分别是什么样?

张益唐:我只能说一句话,那是自得其乐,你自己在享受,你觉得有意思,这就够了。我没去想过代价这个问题。

题图来源: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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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益美益和系统市场战略研讨会隆重举行
这个 70 岁老头要用区块链技术种工业大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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