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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孩子父母:如何将孩子拉出泥潭?

青少年抑郁如今已是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之一。虽然很多专家都认为青少年抑郁症的成因源于更为复杂的社会环境因素,包含了家庭、学校和社会三个方面,但在普世的评价中,首先被诟病的还是“父母”这个角色。《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中也提到,引发抑郁症的两大最主要原因是情绪压力和家庭亲子关系。

年初的时候,我开始关注青少年抑郁,在走近许多抑郁孩子的父母之后,我清楚地看到了每一个家庭背后无法为外人道的苦楚,看到了那些焦虑而绝望的父母为了将抑郁的孩子从泥沼中拉出来,又都经历了什么。

轩轩的妈妈陷入焦灼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了。

今年上半年开始,12岁的轩轩和父母的关系一点点恶化,最后到了僵持和仇视的境地。到了10月,轩轩每天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三口五口扒完饭后,就马上躲回去,锁上房门,拉紧窗帘,和父母一整天都没有一句交流。

轩轩妈妈开始哭泣,她甚至有点怀念儿子上个月的状态——9月,轩轩至少出过2次单元楼,“起码能出门,还能和我偶尔说几句话”。 她反思为什么儿子的情况会进一步恶化,排除种种因素之后,把原因归结于她和丈夫在10月开始试图改变儿子对手机游戏的依赖。这激起了轩轩的愤怒,敌对的情绪蔓延开来。

轩轩对手机游戏极为迷恋,今年春天休学在家之后,更是时刻将iPad捧在掌上,最极端的时候,可以整整48小时不眠不休。国庆假期里,轩轩爸爸开始控制他的“游戏时长”,将iPad设置为晚上12点至早上8点不能使用,“玩不玩游戏先放到一边,最起码得保证作息正常吧”。

轩轩爸爸的担心不无道理。许多休学孩子的父母都反馈,一旦离开学校规律作息的束缚,他们的孩子都是过得日夜颠倒,晚上通宵达旦玩游戏,白天昏天黑地补觉。

但设置了iPad的密码后,父子俩很快迎来了第一场冲突。轩轩怒吼着要爸爸解开密码,眼睛涨得发红:“不管你给不给我,我晚上肯定都是睡不着的。”爸爸不为所动,买回一摞小说:“睡不着就看书,反正不能玩游戏。”

轩轩转而向妈妈寻求援助,他知道母亲不似父亲那般强硬。孩子的判断是对的,心疼儿子的妈妈把手机偷偷塞给了他,得到手机的轩轩从当晚6点一直玩到了第二天早上8点,直到妈妈要出门上班,才把手机交回去。

这事很快被轩轩爸爸知道了,他勃然大怒,和妻子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责备妻子“惯坏了孩子”。一向大男子主义的爸爸大多数时候在家都是说一不二,这一次,他直接把妻子赶出了家门,让她去单位宿舍住。

轩轩妈妈在宿舍一住就是10来天,期间轩轩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的眼泪唰唰地掉。但她分不清孩子来找她是为了手机,还是因为想念她,又或是在和强势爸爸的对抗中寻找安慰和援助。

轩轩妈妈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对儿子的思念和担忧,近乎咆哮着质问丈夫:“我不在家,孩子有变好吗?”

轩轩爸爸沉默了半晌,才不得不承认:“没有,还是老样子。”

“那就说明你这个方法行不通啊,已经试了好多次了,为什么你还要坚持这样做?我不管了,今天我就要回家。”

她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轩轩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问一句,仿佛她的离家是没有发生过的事,电话中若隐若现的温情荡然无存。丈夫见到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嘟囔了一句:“回来做什么。”

之后,家里再无人出声。

那晚轩轩妈妈才知道,其实在她回家之前,丈夫已经对儿子妥协了,解除了对iPad的使用限制。她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通的,但是夫妻间冷淡的气氛,让她不想多问一句。

不过,轩轩爸爸对儿子的这番示好,并未让家中僵硬的情形有所好转。轩轩将自己彻底封锁起来,不与任何人接触。除了吃饭上厕所,他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半步,紧锁的房门和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将他和父母完完全全隔离开来。

轩轩妈妈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她和丈夫明明已经示弱,孩子的状态为什么却更加糟糕了?但她更多的是愤怒,怨恨丈夫不由分说的霸道作风将孩子推得更远。但她此刻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丈夫争吵了,两人之间仅余冷战。

我曾以为,青少年抑郁症最常见的困扰是体现在孩子自身的情绪和身体反应之上。然而,深入了解这些抑郁孩子之后,我才意识到,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比例,家庭早已经浸入在极为敌视和冷漠的氛围里。

糟糕的亲子关系是青少年抑郁的“结”,不少孩子的病症因此而引发,而无法重新链接起的亲子纽带,也是让孩子病情迟迟无法好转的主要障碍。

情况稍好一点的孩子,能和家长在日常生活上有简单的交流,但仅仅流于表层。家长一旦谈到学习,或者试图深入了解孩子内心时,交流便戛然而止,无法继续;严重一点的孩子,应对家长的问话时,总是会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越发令家长们在说话时如履薄冰,因为一句不合适的问话或回答,就能让孩子直接回到房间锁上门。

轩轩家的亲子关系属于最糟糕的一类,他对家长的戒备和敌意已经满满溢出,要么视父母如空气,要么常常把他们当作仇人一般怒骂。轩轩妈妈说,有一次轩轩情绪崩溃放声大哭的时候,她试图摸摸儿子的头表示安慰,没想到轩轩猛地一挥胳膊就将她的手弹开。在那之后,儿子就拒绝和她有任何肢体的接触。

听到轩轩妈妈的倾诉,群里不少家长半是共情半是宽慰:“一模一样,平时想抱抱孩子,甚至只是简单地拍拍肩膀,也是不可能的。孩子像一只小小又尖锐的刺猬,时时刻刻竖起满身的防备。”

轩轩的境况并不是孤例,14岁的男孩恒恒现在也整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比轩轩更甚的是,恒恒连吃饭都不会走出房间。他妈妈需要将每餐饭菜装在保温饭盒里,放在他房门口,敲敲门之后迅速避开。她不知道儿子会在什么时候打开门把饭盒拿进去,也不知道儿子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吃饭,她只能等,几个小时,甚至更久。等儿子悄悄把饭盒放回门外,她再从剩饭多少来推断儿子的进食情况。恒恒一直不见父母,妈妈若是有什么事情必须跟他说,就只能在微信上留言,但他永远不会回复。

一次,恒恒妈妈回家时,正碰到儿子在上卫生间。恒恒大概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仓促地跑出来,飞快地躲回自己的房间。恒恒妈妈看到儿子慌乱的背影,心疼和难过交织缠绕,不由拍着紧闭的房间门,喊着儿子的名字:“你刚才厕所上完了没?跑这么快,别弄坏了身子。”

门后是持久的寂静。不知道等了多久,没有等到回话的妈妈才缓缓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恒恒的变化发生在8个月前,他突然提出不上学了,不管家长怎么问原因,也不肯多说一句。父母喊来了爷爷奶奶,喊来了他的同学,但不管大家怎么问,恒恒除了回一个“烦”字,就再也不张口了。

恒恒妈妈去医院找心理医生,医生说只有把孩子带来医院才能诊断。束手无措的恒恒爸爸一直等到第八天,见儿子还没有从房间里出来露面,终于情绪崩溃,把反锁的房门强行撞开,一把夺过了儿子的手机。恒恒当然不依,和爸爸扭打了起来。

混乱之中,恒恒妈妈突觉上气不接下气,下一秒就昏倒在地。120到了,在众人的劝说下,恒恒的态度才稍稍放软,陪着妈妈上了救护车。待到把妈妈送到急诊扎上吊针之后,他马上就扭头回了家。

恒恒妈妈出院之后,和丈夫一遍又一遍找来了所有他们能想得到的人,大家挤在门外七嘴八舌,劝恒恒回去上学。恒恒躲在房里恼怒地嘶吼,像一头小兽,门外的爷爷听到,愤怒地骂了起来:“不懂感恩的东西,把妈妈气病了还不消停!”

闻言,恒恒愤怒地推开门出来,开始推搡爷爷。爸爸见状,气得又和他扭打起来。争执之下,恒恒的手机不知被谁碰到地上,屏幕稀碎,孩子的脸瞬间惨白,仿佛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在混乱不堪中,他快步回到自己房里,准备拿出压岁钱出门再买一部新手机。恒恒爸爸一把拦住儿子,喊来自己的几个弟弟,将儿子用绳子绑在椅子上,准备一起把被恒恒送去医院。

恒恒踢着腿,狂暴地发出怒吼,这情景吓到了众人。恒恒趁机挣开绳子,跑回自己房间,用凳子顶上门,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推倒砸碎。在那之后,他就和父母形同陌路,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件事成了恒恒一家人过不去的深渊,恒恒妈妈每每回忆起此事,都会痛哭一场,怪当时的自己无法体会和共情到儿子的无助、害怕和恐惧。但懊恼和悔恨无济于事,因为现在的恒恒,似乎就像一块没有能力去感受喜怒哀乐的石头,硬邦邦,冰冷冷。

仿佛是因着知道了轩轩和恒恒的情况,小思妈妈觉得心里的焦虑略略缓解了一些——起码她的儿子还能和她有最基本的沟通和交流。

但小思的情况依然让她忧心:孩子的作息和情绪一直在反复,每次情绪不好的时候,孩子就无法入睡,拿着手机一直玩,玩到眼皮撑不住了才睡。很多次,她半夜两三点起身去到小思房里,都看到儿子歪着头靠在床头,眼镜没摘,手机还在手上。她的到来总会惊醒小思,仿佛他只是浅浅地打了个盹。

小思妈妈曾强制要求儿子12点准时关灯,小思也乖乖地把手机眼镜都放下了,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1、2个小时之后,他就会起身唤妈妈:“我还是睡不着。”

如此一两个月下来,小思的身体状况迅速变差,14岁的他,1米75的个子,体重却不到100斤,免疫力也在下降,稍稍不留神,就会病倒。

还有不少孩子也都处在与小思类似的状态之中。他们接连几个月都无法踏出家门,无论父母怎么劝说——去爬爬山吧,去晒晒太阳吧,去带你吃一顿好吃的吧——都毫无效果。孩子们有时一言不发,权当作断然拒绝,有时明明答应了,却在挣扎一番之后再次把自己关进房间。

睡眠障碍和作息紊乱之下,孩子们通常是一觉睡到下午,傍晚才开始吃第一顿饭。那时家长们大多还在上班,孩子们便煮泡面或点外卖。家长们交流之下,发现能自主选择餐食的孩子,大多挑选的是口味极辣的食品,仿佛味蕾的刺激才能给他们带来一些虚妄的安抚。长时间缺乏运动和能量消耗,大多数孩子只需要潦草地应付完一餐就不怎么饿了,若是孩子一天能吃上两顿饭,那对家长们来说已经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家长们已经慢慢接受了孩子们如此的作息。小思妈妈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儿子是半夜11点才吃当天的第一餐饭。可儿则经常在凌晨1、2点喊醒妈妈给她做饭,睡得迷迷糊糊妈妈,一听到孩子喊饿,马上就能开心起来,不管多困,也能马上翻身下床做饭。

14岁的女孩盈盈,在妈妈的描述中,除了性格高度敏感、略带偏执任性之外,和别的女孩子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在她妈妈的回忆中,女儿是今年4月开始出现的异样。那之前,盈盈谈了一段仅仅持续了10多天的恋爱,分手后没多久,就开始自残。那时孩子还能勉强去学校,但是心思已经再也无法集中到学习上了,从原本在班上排名前三,掉到快倒数。

盈盈妈妈曾希望时间能淡化女儿的痛苦,在她看来,那段不能称之为恋爱的交往,理应没有太大杀伤力,但一直等到5月,女儿的情况非但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她强制带女儿去到医院,确诊了中度抑郁和重度焦虑。到了6月,盈盈开始数次跑到天台,想要自杀。

盈盈妈妈曾经将女儿的变化怪罪于女儿的好朋友宁宁。宁宁也是一名患重度抑郁症的少女,一直有着割腕的“习惯”,手臂上常年伤痕累累。在盈盈妈妈了解到的信息里,女儿4月分手后,和宁宁的关系就更加亲近起来,紧接着,也开始自残。

今年2月的时候,宁宁曾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照片发给盈盈看。盈盈妈妈无意中看到了这些,担心地拉住女儿问:“怎么回事?”

盈盈摇摇头,满不在乎地答:“没什么啊,我觉得很酷啊。”

盈盈妈妈忧心忡忡,叮嘱女儿:“你千万不要向她学。”

盈盈眨眨眼,没有反应。

那时盈盈还没有开始恋爱,一切都和正常的孩子没有太大区别,妈妈在短暂的担忧之后,便把这事丢在了脑后。后来在盈盈第一次自残之后,妈妈一边哭泣,一边告诉她要远离宁宁。妈妈觉得是宁宁带坏了自己的女儿,盈盈则一边哭一边维护自己的朋友:“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只有她和我,才能真正互相理解对方。你们谁都不懂我。

丢开情绪,盈盈妈妈也明白,其实孩子之间不存在“谁带坏了谁”,女儿和宁宁走得近,一定是因为有着相同的心境和感受,只有同频,才会互相吸引。她不知该不该阻止女儿和宁宁的交往,但事实上,她也根本无力阻止。

“两个女孩子,经常相约在一起割腕,手上全是疤,她们还说那就叫‘破碎美’。”盈盈妈妈轻描淡写地从口中说出这句话,我作为听者,却实在无法想象,这个母亲在心里经历过多少次翻江倒海的折磨。

今年10月,盈盈又一次恋爱了,比上次还短,不到10天就分手。这次分手也是男孩子提出来的:“你太黏人,控制欲太强,我受不了。”

盈盈哭了,她第一次和妈妈聊起自己的恋情。

妈妈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和缓,问:“那个男生是哪里吸引你了?很帅吗?”

盈盈摇摇头:“不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想了想,她又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很喜欢他吧,就是随便玩玩。”

妈妈有点难以接受:“既然你不是很喜欢他,那又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盈盈的情绪一下就激动起来:“怪你们,你们从来不爱我,只会管我。从小到大,我从来感受不到你们的爱,我只有在男朋友身上才能感受到有人爱我、在乎我。所以我才会想牢牢抓住他,让他陪我聊天,时时刻刻需要和他在一起。”

盈盈妈妈也一下哭出了声:“女儿啊,我们怎么会不爱你呢?”

她开始反思,被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儿,为什么会觉得父母不爱她?

也许是因为自己和丈夫都太内向,言语表达能力不行,家里的氛围总是安静而沉闷的?也许是因为自己管女儿太严厉,规则和限制太多,女儿想做的事情、想买的东西,大多数时候都会被自己拒绝?

又或许是丈夫过于古板,虽然天天和女儿见面,却像陌生人一样没有交流,唯一会说出口的就是责备,批评女儿“任性,不懂事,整天折腾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又一点点细数自己的懊恼:盈盈小时候爱哭,每次一哭,她就不耐烦地吼女儿:“别哭了别哭了”;女儿和同学有矛盾的时候向她倾诉,她总是训斥女儿:“这有什么,你能不能大度一点?能不能别闹了”;盈盈每次拉着她想要她陪着写作业或者玩耍,她总是找机会脱身:“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忙着呢。”

再往深里挖,盈盈妈妈也挖出了自己的童年:“从小我就被大人要求节省,要求懂事,就养成了什么都能省就省的习惯。久而久之,我好像永远都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最好的,不管是人或是物,那些好的东西凭什么能让我所拥有呢? 现在想想,我的这种心态,大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传给了盈盈。”

秋天的这场失恋,让盈盈原本在暑假里略略平复的情绪又剧烈波动起来,她开始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情况最好的时候,一晚上也只能睡上4、5个小时。一天早上,妈妈送她去了学校后,在路上碰到了她同班同学的妈妈。对方关切地问,盈盈是不是又自残了?我女儿昨天在学校里看到盈盈腕上的疤痕了。

盈盈妈妈的心像刀割一般尖锐地痛了一下——她想起女儿昨天晚上回家后,连衣服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去,早上出门前,她提议女儿换一件干净衣服再出门,被断然拒绝。盈盈不愿换衣服,恐怕就是怕自己看到她的伤痕。

回家后,盈盈妈妈偷偷打开女儿的快手账户——自从女儿对她封闭心门之后,忧心不已的她只能以陌生游客的身份去悄悄探视女儿的近况和心事——在最新的动态里,盈盈发了自己和同学的聊天记录,盈盈妈妈看到了女儿卑微地给那个男孩发信息求复合,也看到女儿重新购买美工刀的记录。

她没有心情再翻阅下去,只觉得心里堵得发慌。她不知道那一整天自己是怎么过的,捱到盈盈下了晚自习回家,她仔细观察半晌,判断女儿此时心情应该尚可,才小心翼翼地提议:“我记得你前几天说过脚指甲长了不舒服,妈妈给你剪剪吧。”

见女儿用沉默表示了同意,她迅速打来一盆水:“先洗洗脚吧,妈妈给你洗。”

盈盈迟疑了好一会儿,摇摇头拒绝了。

盈盈妈妈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快要不受控制了:“你上了一天学,辛苦了,让妈妈服侍你一下吧。”

这一次盈盈没再反对,把脚伸进了脚盆里。裤脚浸湿了,妈妈见状,想给女儿卷起裤脚。盈盈这才开口:“别看,有伤。”

裸露出的小腿上,有十几条红红的伤痕,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猩红、刺眼。妈妈的声音低不可闻:“你怎么又伤害自己了,盈盈,妈妈好心疼你。”

女儿半晌没有回应,妈妈低着头努力眨眨眼,把蒙在眼上的泪水挤走,抬起头,却看到女儿一直捧着手机和同学聊天,并没有看她。母女之间沉默了下来,洗完脚,妈妈安静地给女儿擦干,剪完指甲,端着水盆离开了房间。盈盈一直没有和她说话,也没有抬头多看她一眼。

盈盈妈妈茫然四顾,想找到能和她一起分担的人,但是并没有。她试图和丈夫沟通:“我看书上说,女孩早恋是缺失父爱,你要对她多点关心。”

丈夫的脸就沉了下来:“我咋不关心,要买什么都满足她,还要怎么去关心?”接着,话锋一转,丈夫开始指责:“都是你惯的,你什么都依着她。你还把手机给她,和同学聊天越聊越睡不着,手机自由了,能早睡吗?”

盈盈妈妈不说话了,在女儿的行为脱离正常范畴之后,他们夫妻俩因为教育理念大相径庭,争执日渐增多,感情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两人之间的低气压和女儿的焦灼情绪互为因果,此消彼长。

给孩子手机,是7月时心理医生给盈盈妈妈建议:“孩子都初中了,你们还试图管控手机是没用的。你要把手机给她,她自己会管理好,这也能帮助她树立对人生的掌控感。”

但盈盈爸爸对医生的理论不屑一顾,顺带着开始质疑医生的专业程度,连医生开的药也不赞同给盈盈吃了。这种也不信任顺延到了妻子身上,他觉得,那些所谓“专家”并不能真正了解孩子的个体差异,不理解妻子为什么宁可相信医生也不相信他。他觉得妻子如今对女儿的态度是放纵加讨好:“什么都依着她,那我这个严格管理的爸爸就显得讨人厌了,这就是盈盈现在讨厌我的原因,全是你造成的。”

争执得多了,盈盈爸爸便赌气般袖手旁观,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冷淡地看着妻子苦苦挣扎。

盈盈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师,相对保守,孩子的行为给他的教学管理造成了不少的困扰,他只能将那些无法化解的压力再次返还到盈盈妈妈身上。

10月下旬的一个周日,盈盈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请到学校门口看我亲嘴。”那大概是少女一时兴起的玩笑,但事态很快失控,同学们把她的朋友圈截图、转发,很快传到了学校的政教处。愤怒的班主任给盈盈妈妈打去电话,措辞没有太多客气,严辞质问:

“为什么你女儿整天这样搞事情,连唯一一个星期天也不能让我消停一下?”

“你的孩子,严重叛逆,三观不正,还会带坏班上其他的孩子和学校风气,你作为家长却放任不管,是不是失职?”

这通电话是以老班主任半真半假的威胁结束的:“别再跟我说孩子是抑郁了,我不信,她这副胆大妄为的样子,哪有一点抑郁的影子?明明就是装的,欺骗师长任性叛逆。上次自残,本来学校就要将她劝告退学的,是你们苦苦请求,保证下次一定不会犯,我们才能再给一次机会。可是现在我已经对她失望透了,如果再这样,你就去安排转学的事情吧!”

老师的话固然残酷,却也是一直困扰盈盈妈妈的问题:不管父母对孩子如何包容,这个社会和世界的规则,是不会无条件接纳孩子的。当无法改变规则制度时,盈盈妈妈觉得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只能是陪孩子承担结果。

但这次,妈妈的情绪还是被班主任这通愤怒的电话卷了进去。原本这一周,她们的母女关系刚开始有所缓和,女儿看似一点点在回归正常的情绪,令她一度欣慰不已。而此刻,怀疑和绝望再次涌上她的心头:“假的,原来都是假的,一切是孩子装出来的假象。”

她的手脚有些发软,心里堵得像化不开的淤泥。犹豫再三,她还是拨通了盈盈的电话。电话接通的刹那,理智稍稍回到了心力交瘁的头脑里,她整理整理了情绪,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去问盈盈那条朋友圈的来龙去脉,甚至在电话这头还努力挤出一个女儿其实看不到的微笑。

但敏感的盈盈还是感受到了妈妈的情绪,她挂断了电话,很快搬去了宁宁家,之后除了要钱,不再和父母联系。

刚刚开始好转的亲子关系,再一次陷入僵局。

眼前的盈盈妈妈其实只有四十多岁,但满头的白发和憔悴的面容,让很多人一开始都误会她已年近花甲。她的脸上一直没有太多血色,笑容也似乎从来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

盈盈妈妈觉得自己已经无计可施,这半年来,医院的治疗和药物一直没有起到足够的效果,在每一次医生评估说可以尝试减少药量的时候,女儿的病情都会变得更严重,这样的巧合让她有时也会怀疑是否真的就像老师说的,“你女儿就是装的”。

但她很快否认了,她选择相信女儿。在漫长的崩溃和自省中,她愧疚于自己曾经不当的教养方式。那些过往一点点从她脑海的深处探出头,龇牙咧嘴地直视着她。她心里有些发毛,她明白,这些事情,自己没有忘记,女儿更不可能忘记。她尝试将自己带入那个委屈无助的小女孩,悔恨就一点点扎得她心里生疼。

“孩子爸爸和老师都说我什么都依着她,是惯孩子,其实不是的,我只是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做一些弥补和修复。

在遍寻外力不得的情形之下,接纳和陪伴,似乎已经是盈盈妈妈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青少年抑郁成因复杂,治疗也相应艰难。它不像简单的躯体疾病,只要有相应规范的治疗方案和药物就能药到病除。不少家长在经历了向医院和心理咨询师寻求帮助却缺乏效果之后,在失望和无奈之余,只能选择“退守”,试图用最原始的方法来融化坚冰,修复亲子关系。

但这条“修复”之路,容错空间极低。成长的路途不可逆,消逝的时光无法为孩子停留,家长们时常困惑迷茫,害怕自己的行为会导致孩子的状态变得更差,他们一遍遍地问:自由和规则的边界在哪里?包容接纳和溺爱的区别又是什么?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这种压力既来自于家长的内心,也来自于家庭成员间的指责,主责家长的焦虑感并不亚于家中抑郁的孩子。

家长们最常见的困扰,是对手机的矛盾态度。

抑郁的孩子们与普通的孩子不同,他们大多极度依赖手机,将自己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耗在其中。当家长们试图管控手机时,常常会收到孩子极为强烈和负向的反馈,那些因手机而生出的缠斗,少则几个月,多则数年,大部分家长会在这件事上丧失与孩子面对面和平协商的可能性——及时意识到并调整自己的负面情绪、修正自己的行为,对于思维和行为几成固态、且困在巨大焦虑和压力之下的成年人来说,也是不好做到的事情。

耗到最后,家长们一般只有两种极端选择——全力满足,或是强势管控。

放开或是管控,每一种论调,都有其站得住脚的立场和道理。但即使是专家或医生,也没有人能拍着胸脯说出“这样就是对的”,他们对此持着泾渭分明的不同态度,各有道理,却又都暗藏隐患。

“放开派”大多赞同让孩子拥有“手机自由”,主张“管不如疏”,觉得孩子沉迷手机“是果不是因”,认为孩子们是因为成就感、归属感和价值观的缺失才会转向手机里寻找存在感。他们相信,只要家长给到了足够的包容和信任支持,就能将孩子从对手机的沉溺之中拉出。

有个妈妈说,在儿子和自己关系最为剑拔弩张的时刻,丈夫主张放开了对手机的监管。她觉得,当孩子已经无法自己化解那些压力时,起码手机能给他的情绪一个出口。而且,丈夫这个妥协的行为,将危在旦夕的亲子关系拉回了安全界限之内。

大多数“放开派”在放松了对孩子手机的管控之后,家庭氛围会有一个急速的升温。孩子对家长的敌视减少,时不时还能和父母说说笑笑聊上几句,更会让家长们心甘情愿放弃对手机的监管,“想开一点,只要孩子能和我们关系融洽,玩手机就玩手机吧”。

小景妈妈给了儿子这种自由之后,意外地发现情况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之前被诊断出轻度抑郁之后就拒绝上学的小景,在拿回手机后很快主动提出返回学校。根据老师的反馈,虽然小景上课还是会偶尔开小差、讲小话,但每天基本能按时完成学校作业,之后的期中考试成绩,也给了妈妈一个不小的惊喜,于是,妈妈就彻底放松了对孩子的手机管控。

不过,“放开”也有不少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

12岁的美美在妈妈强制收走手机之后的第二天,就拒绝上学。在拿不到手机之前,她常常摆出一副“你不让我玩手机,我就什么都不做”的桀骜姿态。妈妈一旦多说两句,她就瞪着眼睛朝妈妈怒吼:“恨,我恨你!”过了一会儿,又冷冷加上一句:“给我手机,要不我就死给你看。”

这并不是单纯的威胁,之前有一次,美美就以自残为代价从妈妈那里夺回了手机的使用权。美美妈妈再次被女儿的死亡威胁吓住了。女儿抑郁后的僵持和敌对的状态中,家中的强弱关系发生了转移,家长成了弱势的一方。为了挽救已经岌岌可危的亲子关系,美美妈妈也就听之任之了,“管是管不了的,她不会听”。

小景妈妈不愿毁掉好不容易回温的母子感情,却也无法回避迫在眉睫的压力——放开手机之后,儿子虽然没有格外沉迷,但每天花在手机上的时间并不少。孩子的意志力不足以抵抗住游戏的诱惑,他会在吃饭时打游戏,会在做作业时边玩手机,临睡前三番四次说着“打完这局就睡”,却迟迟无法按下结束键。距离明年中考已经只有半年时间了,如果按小景目前的成绩,大概率是考不上高中的,无节制地玩手机必然影响成绩。

小景妈妈认为,对一个学生来说,学习不好所带来的自卑和压力,一定会进一步打击孩子的自信,削弱他本就稀薄的内心力量,继而进一步加重抑郁。在初三寸时寸金的备考之中,该如何平衡手机和学习呢?

美美妈妈则是彻底陷入焦躁——每次看到女儿废寝忘食玩手机时,她就会在心底生出烦躁和怪责,先是觉得是女儿的错,进而责怪自己不够坚定,怪自己不该给她手机。但她又不敢轻举妄动收回手机,唯恐给本就脆弱的亲子关系雪上加霜。拉扯的情绪之下,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用平和的心态去面对女儿了。

而“控制派”,一般是对孩子的管理更为严格的家长。也有不少医生会建议家长加强手机管控:“手机在手,孩子连基本的睡眠时间和作息都不能保证。高强度的连续熬夜、极度缺觉之下,身体健康都会受影响,更何况心理健康,又何谈治愈和康复?只有强制收回孩子的手机,他们才能有走向康复的曙光。”

医生的这类观点受到很多家长的认可,雨涵妈妈就是其中一位。她觉得15岁的女儿就是在她给了 “手机自由”后开始失控的,为此,她一直十分懊恼。

她说,原本雨涵在抑郁后还能正常上学,可在她放开对手机的管控之后,女儿就天天通宵玩手机,之后就各种请假不去上学。雨涵的身体也开始变得糟糕,频繁头痛、心脏难受,隔不了一会儿就要深呼吸,总在急促地喘气。

去到医院检查,缺钙,肝指标异常。医生进一步详细询问孩子的作息,得知雨涵已经有几个月不出门、会连续24小时不睡觉后,有些生气:“缺钙是长时间不见太阳所致,肝指标异常和熬夜有很大关系。长身体的孩子,哪能这样天天通宵作息混乱?”

医生没再往下说,但雨涵妈妈还是敏感地感受到了对她的责怪。“是我这个监护人的失职,”她揉着眼睛,努力忍出要滚出的泪珠,“但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放任她这样呢?”

大部分学校也会给家长提要求,强调周一到周五时一定不能给孩子手机。这种要求来自于大样本的学生学情反馈,有数据的支撑——学生的成绩和手机的使用,有着极其强烈的正相关性。但对于抑郁的孩子,老师们还是会放松要求。虽然有的老师会责怪家长“太惯着孩子”,但更多的老师只是会强调:“这只是建议,虽然希望您能做到。”

压力传递给家长后,如何管控手机,还是在于家长自己的判断。这样的责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压力,雨涵妈妈有时就发狠地想,“还不如老师就立下死命令,绝对不准玩手机”,这样自己就不用承担抉择的痛苦了。

除开外界传递来的压力,许多家长自身也是态度坚定的“管控派”。他们会拿出自己做例子:“我们自己在周末没事的时候,是不是也常常会连续玩上3、4个小时手机都毫无察觉?一个有自控力的成年人尚难以控制对手机的沉迷,怎么能指望一个没有自律概念的未成年人自主控制自己的手机使用?”寄希望孩子自觉,在他们看来无疑是将小羊放入草原,指望小羊吃上两把草就乖乖回圈,是不可能的事情。

铭铭妈妈就把自己曾经放松对手机的管控当成一种教训。铭铭小时候成绩好,乖巧懂事,事事都不需要她操心。铭铭六年级下学期,夫妻俩工作格外忙,便将孩子送去了爷爷家。隔辈亲的爷爷没有和他们商量,自作主张答应了孙子买手机的要求,又陆续给孩子指定的游戏充了不菲的游戏币,折成人民币,价值近万元。

孩子的聪明也足以应付不算繁重的小学学业,成绩一直没有出现异常。铭铭父母一两个月都很难去看孩子一次,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甚至不知道儿子有了手机,更不知道儿子对游戏的痴迷。 

直到初一上学期,铭铭爸妈才发现孩子的秘密。震惊之下,他们没收了孩子的手机和iPad,注销了他的游戏账号。一开始,铭铭被父母“镇住了”,乖巧了不少,但到了初一下学期,就开始了剧烈的反抗,拒绝学习,不做作业,即使被爸妈逼着去到学校上课,也在课堂上公然睡觉、吃零食,他还将自己的头发蓄得长长的,染了学校绝对不允许的发色。这些叛逆的目的只有一个——要回自己的手机和游戏账户。

铭铭妈妈一直懊恼自己的失职,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最大责任人。愧疚之下,她辞去了自己的工作,在家陪伴儿子——也是监督孩子。

也有家长曾以为,“让孩子使劲玩手机,玩够了,新鲜劲过了,就能学会控制了”。但很多这样想的家长,最后的期待都落空了。他们给孩子手机自由,设定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的“观察期”,最后发现孩子对手机的痴迷不会有一丝一毫减弱,于是调转方向,彻底加强对手机的管理。

严管说来容易,实操时却犹如排雷,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亲子关系炸得粉碎。

13岁的泽泽有天晚上玩手机玩到凌晨3点,第二天早上起不来床,不管妈妈怎么喊,都不肯出被子。眼看上学要迟到了,妈妈忍不住抱怨:“让你昨天不要玩手机到那么晚……”被子里的泽泽就突然爆发了:“怪手机,什么都怪手机!你除了把责任推到手机上,还能做什么?”然后就把头蒙进被子:“今晚我还要玩手机,玩通宵,你们谁都别想睡!”

泽泽妈妈那天早上立在原地很久,不明白自己是哪一句话没有说对,又触发了孩子的愤怒。在那之后,她就从严管派转为了放开派。

家长们都知道,没有哪一种方法和公式能适用于所有的孩子。孩子情况不同,家庭不同,病情的阶段不同,管理的方式就不一样。但这样的道理,是“正确的废话”。每个家长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但其中那薄如蝉翼的亲子边界,一不小心就会摇摆着跨过,实在是需要极大的智慧去把控。

除了手机难题,大部分抑郁孩子家庭的家长们还有一个困扰:孩子极强的购物欲。

小烨妈妈已经记不清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疯狂购物的了。儿子刚刚确诊抑郁时,她有太多的问题和麻烦需要应对,注意力完全顾不上这方面。待她反应过来时,家里几乎每天都要收到十几二十个包裹,从电子产品到各类小物,不一而足,全是小烨网购的。最新款的手机、平板、iwatch……种种价格不菲的电子产品,小烨几天的新鲜劲头过去之后,便“不喜欢了”,再挂到闲鱼上卖掉。

盈盈也是如此。生病之前,她和父母约定好每个月会有100元的零用钱,但确诊抑郁后不久,她用钱的速度就飞速增长,花钱没了节制。和同学出去逛街时,她不停地买饮料、买衣服、抓娃娃……手头的钱用完,就找父母要。零花钱额度增长到200,400,最后到了1000多元,还是不能满足她的花销。最后,她要求父母给她开通微信的“家属卡”,花钱就再没有了上限。

盈盈妈妈说,最夸张的一次,女儿逛街回来,一口气买了500多元的面包,整整2大袋子,勒得手都红了。盈盈给她的解释是,晚上9点,面包店便宜处理这些即将隔夜的面包,自己觉得很划算,就一口气全包圆了。

这些面包几天后就发霉坏掉了,看到面包上的霉点,盈盈面无表情地把它们全都扔了出去。她家并不算富裕,妈妈常年穿着几件朴素的旧衣服,但顾虑到女儿的情绪,绝大时候,妈妈不敢提出一丝异议。

另一个抑郁的女孩雯雯,主要的花销则在追星上。

在父母放弃了对她花钱的管控后,她在微信上绑定了爸爸的银行卡,爸爸也取消了原本设置的支付额度上限。于是,每过一两个小时,爸爸的手机上就会弹出支付信息——大部分的花费,是给了几名“顶流”的男明星,雯雯买他们的专辑、图片、周边,为他们打榜,天南海北追着他们的演唱会,每次演唱会,接机、送机、应援,一场都不肯落下。最哭笑不得的一次,雯雯为了支持偶像的代言,一口气往家里买了30箱饮料,最后一家人喝到快吐了还喝不完,只能到处求着转送给亲朋好友。

康康喜欢买手办,而且每一款都会买回很多同款不同色的相似款,他妈妈私下里直呼“太费钱了”。妈妈曾尝试过拒绝孩子的购物,但每次亲子关系都会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僵局。康康会一直惦记着没有买回家的东西,频繁和妈妈争吵,最终,妈妈还是放弃了管教。

康康更主要的花销还是在游戏里:充值、买皮肤、抽卡……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妈妈会尝试和他讨论,他则会回以简短的反馈:“我很痛苦,只有这样能让我开心一点,你别管。”想一想,又补充两句:“你做好准备,下周我可能又没法去学校了。”

雯雯妈妈后来听从医生的建议,陪女儿去了一场她偶像在外地的演唱会。那一次,吃喝住行加上演唱会的各项开支,雯雯妈妈花了近万元,但她觉得值得,以为那次母女同行后,亲子关系有了极大的改善。

但并非所有的家长都能承担这样的开支。小烨妈妈在私下算过账,儿子每个月的开支已经明显超过了她的承担能力。刚刚买回家的电子产品,开封不到一周就被小烨用3折左右的价格卖掉,其中的差价让她心痛不已。

小烨目前提出的最贵的一笔需求,是要求妈妈给他买一架钢琴。妈妈说出钢琴已经超过了家里的承担范围时,小烨满不在乎地提议:“那就把吉他卖了呗。”——而“那把吉他”,是上个月刚刚应他的要求花了近6000元买回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无穷无尽送到家来的包裹,里面大多是完全无法在短期消化完的零食、糖、饼干和泡面,家里堆得满满当当,连折价也无法卖掉,小烨妈妈只能自己一点点消化,实在处理不了的,就只能等到过期之后扔掉。

心理医生通常会说这是孩子们缺乏爱和安全感的表现,当“内心的力量”不足时,购物是舒缓,也是情绪出口。这个说法家长们能接受,然而知易行难,他们在懊恼、愧疚和心疼的情绪中来回切换,时而觉得“花钱就花钱吧,只要他开心就好”,时而又心疼被白白浪费的钱,时而气恼孩子的“不懂事”,时而困扰到底该支持还是该阻止。

不过和“是否该督促孩子复学”比较起来,手机和零花钱的困扰就相形见绌了。

这个问题是这群父母很少向外界交流和求助的,因为这种困扰一旦说出声,常常会招致骂声一片:“孩子的命都快没了,你们却还只想着让他们上学?!”在铺天盖地的指责声中,这群父母不大敢寻求社会的理解,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能退而在共同的群体中寻求帮助和支持。

关于复学的困扰,具象而现实。

像13岁的妍妍、14岁的皮皮和怡宁,他们都还在读小学六年级。他们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偶尔请假,后来每周只能去学校一两天,再到后来休学在家,病程发展很快。小升初对孩子是个节点,儿时伙伴进入初中,宣告着童年的终结,但他们却留在了小学,这样的落差感,常常会更加刺激孩子们的病情。

皮皮在今年上半年偶尔病情好转的时候会回到教室,但他快1米8的个子在一大群大多才1米5的小学生里,显得格外刺眼。他被安排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但还是躲不过同学们或多或少带着恶意的嘲笑。这让皮皮更加焦虑,他会在爸妈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薅自己的头发,等到妈妈发现时,头皮的某些地方已经快秃了。

皮皮妈妈心疼儿子,想让儿子继续休学,但皮皮爸爸反对——反反复复休学之下,儿子的境遇不会有任何好转,若皮皮几年后还要坐在小学教室里,不管对于家长和孩子,还是对于学校和老师,恐怕都是一个更大的挑战。

“那怎么办呢?”皮皮妈妈反问。

皮皮爸爸沉思良久,却想不出办法。

初三和高三毕业生的家长,压力更是迫近眉睫。面对这种能决定孩子一生路径的转折点,再淡定的家长,也无法真正不上心。

17岁的苗苗拒绝参加高考报名。僵持之下,她爸爸自己去到学校,给她办理了报名。

苗苗成绩一向优异,高一高二阶段都是年级前20,是众多老师寄予重望的“宝贝”。高二下学期时,班主任和各科任课老师依次找到她谈话,告知她是班上唯一一个可以走“综评(综合评价招生,是高校除了统考之外的另一种招生方式)”的孩子。在老师和父母的鼓励之下,苗苗决定“冲一冲”,在升高三的暑假里密集补课。苗苗的情绪起初还算不错,但不久就出现了异常。

7月下旬的一天,吃完晚饭时,苗苗还是好好的,她和妈妈聊了一会儿天便说要回房间背课文,“老师说第二天要检查”。背到晚上10点多,苗苗没背出那篇课文,突然之间就崩溃了。她在房间里压着嗓子嘶吼了两声,把学习资料全都扒拉到了地上,反锁了房门,无论爸妈怎么敲门,都不肯打开。

忧心忡忡的苗苗爸妈等到第二天早上,也没能等到女儿情绪的平复。从此,苗苗开始整天整天地锁着门,不出房间、不吃不喝,也不肯和任何人说话,整宿整宿地不睡觉。

苗苗爸妈后来懊恼地复盘,觉得女儿7月的爆发恐怕并不是偶然,孩子之前大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了不适感,但他们作为父母,居然毫无察觉。他们开始反省,但苗苗妈妈始终觉得,自己作为母亲算是开明的,并没有给到女儿太多学业上的压力。她认为可能算得上压力的,就是他们会常常忍不住和女儿讨论学业和未来,关于综评,关于以后想读哪个大学……

但对于苗苗这种“高自尊”的孩子而言,外界对自己的期望值已然是最沉重的负担,害怕让大家失望的她,最后只能把无法化解的压力统统揽到了自己稚嫩的肩膀上,为了众人的期待不被辜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失去了放松的能力。

9月开学后,苗苗断断续续去到学校四五天,勉强之中病情一直反复。9月下旬,医院确诊了苗苗患有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自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踏进过校园。

苗苗拒绝再去看医生,也拒绝参加心理咨询。10月,爸爸刚一提出带她去复查,她的情绪就变得格外激动,爸爸无能为力,只能放弃。夫妻俩面对面流了好一阵子眼泪后,开始揣测女儿抑郁背后的原因。

“或许是不想面对自己生病这个事实吧?”爸爸说。

“有没有可能,是她不想面对自己的人生了?”妈妈接了一句。

苗苗妈妈现在只敢安静地陪在女儿身边,常常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不敢出声,只能咽回去。她怕一个不小心就触到苗苗的爆发点,每天晚上拿药给苗苗吃的时候,心都会一抽一抽地疼。有时喂完女儿吃药,她就已经忍不住掉泪水了,只能快速跑出女儿房间,找个无人的地方哭一场。

因为女儿拒绝心理治疗,苗苗爸妈就坚持自行每周去做咨询。在医生的建议下,“高考”这个话题从此在家里消失。但随着高考报名启动,老师和苗苗爸妈沟通之后,爸爸还是坚持给女儿报了名。在爸爸看来,只有高考报名了,孩子才能有高考的资格。妈妈也寄希望于女儿能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调整好状态,毕竟,对于成绩一直优异的苗苗来说,错过高考是一件实在太可惜的事情。

但和丈夫的坚定不同,苗苗妈妈心里也有摇摆的一面——一旦完成了高考报名,高考数据库中就有了学生的相应数据,苗苗届时如果无法到考场,也会被视作已经参加过高考,从此失去了应届生的身份,如果以后她痊愈了,就需要找复读机构,只能以社会人士的身份参加高考了。

这是一场巨大的赌博,旁观者无法评论太多,也许只有同为毕业生的家长们,才有更多共鸣。

和苗苗爸妈相反,若若妈妈的关注点,一直在于是否应该给女儿正式办理休学手续。本该在明年6月参加高考的若若,从今年9月开始便一直请假在家,她妈妈一直没给孩子办理正式休学,而是以请长假的形式处理。如今3个月过去,若若始终没有办法回到学校——她不仅无法参加课程的学习,也缺席了许多关键性的考试。照这样的情形,马上要面临的春考、一模二模(考试)、体检、体测等,大概率也无法参加了。

若若妈妈清楚,只有办理了休学,女儿才能彻底地放松下来,否则大概率会陷入恶性循环,像一个迟迟无法得到充分休息和治疗的士兵,却被仓促推上战场。但她又始终不敢在这个阶段给女儿办理休学——“休学”是一个彻底放弃的符号,意味着在之后至少一年的时间里,女儿将彻底无法回到学校,那么明年6月的高考也肯定是无法参加的了。

“如果是请长假,就总觉得有个盼头,若是孩子状态好一点,就可以随时从请长假的状态中跳离出去,可一旦办理休学,就回天无力了。” 

许多迟迟不愿意给孩子办理休学的家长,和若若妈妈有着同样的考量。错过应届的高考机会之后,许多现实的问题会变得更加棘手:有的家长会担心下一届考纲的变化、政策的调整;有的则是忧心到时不知道去哪里给孩子找到合适的学习机构。家长们心知肚明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错过本届高考,孩子考上大学的几率会更加微乎其微。

和若若妈妈一样,许多家长仍旧抱着期待——要是之后孩子的情况好起来,又想参加高考了,只要没办休学,那么一切还皆有可能。

最晚办理休学的时间点是明年2月,留给家长们斟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困扰于孩子能否复学的家长们,忧虑的其实还是更长远的事情。目前的“接纳”虽能改善亲子关系,却无法推动孩子回归正轨。“接纳”的边缘在哪里,这个问题和要不要督促孩子复学一样,也是许多家长的困境。

畅宁已经在家很久了,情绪比起一开始好了很多,但她依然迟迟无法迈出家门。她的妈妈说:“我就怕孩子一直在这种舒服又无压力的环境下会越来越安于现状,这样,就更无法去面对有着重重压力的学校了。”

畅宁的老师也说:“确实,家里太舒服了,就好像在舒适圈里过上了退休养老的好日子,谁还出去拼搏呢?前几届也有过这样的例子,那个孩子从高二开始休学,然后天天在家玩手机,玩着玩着,就更不愿意回学校了。”

畅宁妈妈紧张起来,问老师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老师眯起眼睛想了好一会答:“不知道,反正没有回来参加高考,之后怎么样,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归正常社会。”

这番话切中了畅宁妈妈的忧虑:“我其实没有真正帮助孩子解决问题,只是被动接受了她不去上学的事实。可不催着她复学就真的能万事大吉了吗?脱离学校的日子越久,就越跟不上教学进度,一旦失去学习的信心,就更没法回到校园,恶性循环之下,孩子将越来越难回到正常的轨道之中。孩子的社交属性在消失,学习能力在退化,最终会导致生命力的衰退,最后将全方位地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这些,不是简单的一句‘别逼孩子’就能一言蔽之的。”

在畅宁妈妈看来,外界那些责怪因置身事外而显得格外片面:“现在好像只要一当上父母就成了全社会口诛笔伐的靶子,我们被认为是各种问题的罪魁祸首。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批判,局外人当然可以轻飘飘地随便说出口。可是,做父母的即使有错,对自己孩子的考虑也一定会比外人更长远、更全面,也更深刻。”

畅宁妈妈的长远顾虑不无道理。在年轻的抑郁症群体中,也有不少20岁出头的青年,他们缩回家中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目前都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他们抗拒出门,抗拒接任何电话和语音,连最基本的与人社交的能力都几乎丧失了。

22岁的源源今年大四,确诊抑郁已经有4个月的时间。自确诊以来他一直很安静,除了看手机就是在电脑前看动漫。经过前3个月的治疗,他的情况一度好转,能正常吃饭睡觉,每天心情都不错,和妈妈聊起天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这让他妈妈一度在心里欣慰和暗喜,“我的孩子已经康复了”,“应该回到自己的跑道继续前行了”,然而正当她试图推进儿子回归正常生活之时,10月的时候大学辅导员发来消息,提醒源源毕业论文和秋招的相关事宜,这立刻让源源又一次陷入了崩溃。

源源开始跟妈妈发脾气:“我不想活了。”但除此之外,他也再无法和妈妈有其他任何交流。妈妈能感受到他的沮丧和无助,但依然无从得知到底是什么事情触动了他,让他“对整个世界失望”。她只知道,4个多月的“疗愈”并没有真的改善儿子的症状。

怎么才能让儿子迈出家门,去面对毕业、找工作、进入社会这一系列的压力,源源妈妈束手无策,她已经开始日日期盼,“遇到一场意外,把我和孩子一起带离这个世界”。

类似源源这样的例子不算少,他们给低年龄抑郁孩子的家长们增加了不少更深远的忧虑。他们曾寄希望于随着孩子年岁增长,心智和心力的发育更完善之后,能更有力量去对抗抑郁。但事实证明,没有有效的引导,孩子的行动力和生命力会更加无法被激发,与社会的脱离的鸿沟也会愈加加宽。畅宁妈妈在得知源源等人的例子之后,越发坚定了决心:“还是要推进孩子返校,学校才是孩子的主战场,不回学校,以后就无法回归社会。”

只不过,她前一秒还昂扬得像一位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士兵,下一秒就会陷入迷茫:“可是,孩子这样的状态,再催他上学,会不会出大问题呢?”

和很多纠结迷茫的家长不一样,鹏鹏妈妈一直是一副乐天派的模样,她妆容艳丽,眼神犀利,喜欢扎一个高高的马尾,显得整个人充满了斗志。对于儿子的复学,她有自己的计划和时间表,很少出现犹豫和反复。

12岁的鹏鹏半年前确诊抑郁症时,她是拒绝相信的。在她看来,儿子聪明机灵,在学校里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学霸”,初一新入校的分班考,鹏鹏在近千人的年级里排名前50;他能自学编程,C++语言的运用比许多成年程序员都要熟练。她觉得孩子和自己亲子关系一向良好,因为早已经打定了高中的时候要送儿子出国读书,她从鹏鹏小时候起就采用“散养”模式,从来没有在学业上对孩子有过任何要求。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和抑郁扯上关系。

也是直到确诊时,鹏鹏才迟疑着揭开隐藏在自己心底的伤疤。

伤痕要回溯到2年前他读小学的时候。鹏鹏有一次无意中顶撞了自己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师生二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之后,老师在课堂上带着同学们一起嘲讽鹏鹏写的一篇作文——那是一篇小男孩天马行空的想象,虽不太符合阅卷标准,但也称不上有何不妥。最后,在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中,老师当着孩子们的面,把鹏鹏的作文撕得粉碎。

幼小的鹏鹏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而是选择了自我消化。他本就是一个高敏感型的孩子,对于这种霸凌无力消解,不想面对,又无处逃避。他先是憎恨语文老师,又从憎恨老师变成憎恨语文科目,再接下来,只要与语文有关的所有事,他也一起“恨屋及乌”。

鹏鹏妈妈并未发现孩子的异样,聪明的鹏鹏极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除了语文成绩偶有波动之外,并没有太大异常。直到升入初一,学科骤增,压力扑山倒海地袭来,再加上进入青春期后身体和心理的变化,鹏鹏脆弱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鹏鹏最初的症状表现为极其自卑以及对自己状态的担忧。他开启了一种灾难式的悲观主义,不仅是妈妈,别人也根本无法接他的话。他不停地攻击自己:

“我啥也不是,谁都比我强,像我这种情绪都管理不了的人,还有什么未来。”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妈妈你养我这种孩子都给你丢人。”

这种模式一开启,旁人无论劝慰什么都不对,哪怕再三斟酌的一句话,也会引来鹏鹏更大的反击。他对自己永远不满意,时刻散发出自责和悲观,仿佛每分每秒都在与自己较劲。

鹏鹏妈妈查了不少资料,她从哈佛儿童精神科的研究里看到了一组数据:高敏感儿童中,抑郁焦虑等情绪障碍产生的比例高达6成以上。“高敏感”不是一种疾病、障碍或缺陷,而是一种比较稳定和持久的人格特征,几乎与生俱来。像鹏鹏这样的孩子,注定比普通孩子有更深刻的痛与爱的感受。他们会不断地把过去的痛苦复制到当下——是复制,而不是回忆,很残忍。同时,高敏感的孩子似乎永远无法停止思考,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去持续获取更多信息,无法屏蔽,信息过载之下,若是缺乏消解的通道,崩溃就会发生。

情绪问题持续了没多久,鹏鹏就出现了躯体化反应,一直出现肠胃炎一般的症状:恶心、头晕、类似感冒症状的浑身酸痛。再后来,发展成了惊恐症。惊恐症一般由过度焦虑和抑郁引发,通常在压力极大、情绪崩溃的时候发作。那是一种突然发作的强烈恐惧,在没有真正危险和明显原因时,也会引发严重的身体反应。最严重的时候,病人会觉得自己正在失去控制,甚至感觉自己脱离了身体,感知到死亡。

鹏鹏陷入了各种疼痛:头痛、心脏痛、胃痛……身体的每一个零件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最严重的时候,鹏鹏出现过心跳过速和呼吸困难的感受,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胸口,让他不知所措。

一年多的时间里,鹏鹏妈妈带着儿子找了3、4个心理咨询师和家庭教育师,走遍了城市里所有排得上号的医院心理科。咨询不能说没有效果,鹏鹏的隐痛就是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才说出来的。但那以后,治疗就陷入了僵局,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毫无进展。

鹏鹏的妈妈陷入反思。她偶尔会懊恼自己是单亲妈妈,孩子在家里缺乏更多的沟通对象,尤其是青春期的小男孩,有更多实在无法对妈妈说出口的问题。但她更自责于自己的神经大条,对于儿子过去的情绪波动,一直没有做到很好的共情:“这10多年来,我都没有做到这一点,这让我感觉像一个大型的灾难现场。”

她试过共情儿子的憎恶,费力地去理解儿子面对憎恶时的难受、纠结、愧疚、拧巴和无法面对,当她终于将自己带入了那个失去自洽能力的小男孩后,开始悄悄哭泣。

对于鹏鹏这样的高敏感型孩子来说,想要化解和扭转境况,也比普通孩子要困难得多。

鹏鹏妈妈是行动派,她雷厉风行,试图用最短的时间把儿子从泥沼中拉出。她并不完全认同大部分家长的温和政策,在她看来,“接纳和尊重”是必要的,但绝不是充分的,这样的方式在她看来有些消极和缓慢,她等不了。

做了大量研究和分析后,她最终依从了医院里精神科主任的建议——主任认为,对鹏鹏而言,外界调整和心理咨询这些方式都是辅助,孩子的神经递质已经严重不足,至少要服药3个月神经细胞才能长出来,这期间绝不能再让他如此痛苦沉沦,因为对于高认知、高要求的孩子而言,沉沦的时间越久,这个过程就越痛苦。

幸运的是,比起很多对药物不敏感的孩子,鹏鹏的治疗效果不错。药物配上经颅磁刺激,1个多月过去,鹏鹏情绪明显变得愉悦,入睡困难也得到了缓解,每周呈现出来的状态和改变,与医生告诉他们母子的走向几乎一模一样。

这给了鹏鹏妈妈极大的振奋,但她知道,这点治疗绝非一劳永逸。在完成了最基本的治疗之后,她和鹏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家庭的稳定、孩子自我成长的价值感、自尊的恢复……她需要做的还有许多,才能重新补充填满儿子缺失的神经递质。

她主动找到初中学校的班主任,申请当了儿子班上的家委会主席。这个举动让很多人不理解:“鹏鹏都请假在家了,根本不在学校,你还忙着做家委会主席干什么?”

鹏鹏妈妈不想解释,被问得多了,才短短说几句:“就是因为鹏鹏不上学了,我才一定得当这个主席。这样,老师就得经常和我联系,鹏鹏才不至于被遗忘,对于我们的需要老师才愿意配合。一定要有学校老师的支持与理解,才能更利于孩子的复学。”

家长们于是都点点头:“你也不容易。”

“为了孩子,只能这样了。”

初中班主任确实给了鹏鹏很多帮助,但那不仅仅是因为他妈妈做了家委会主席。在鹏鹏还没有正式请长假之前,老师就给了这个男孩异于其他孩子的宽松与包容。有一次,鹏鹏在语文课堂上突然崩溃,哭着喊出声:“凭什么我要浪费时间在这个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学科上?”说着就撕碎了语文书,离开了教室。班主任知道鹏鹏的情况,并没有过多指责,还反过来劝慰鹏鹏:“不要担心,不管你想不想上课都是可以的,作业做不做、提交成什么样子,老师也都不会批评你,你只要慢慢来就好。”

这让情绪平稳下来的鹏鹏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流着泪对妈妈说:“对不起,我知道要让现在的老师来承担我的情绪,这对他不公平。我也知道老师很无辜,可是,我实在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鹏鹏妈妈感激老师的包容,却又忧心忡忡。包容固然是源自教育者的认知和耐心,但不可回避的是,儿子的行为也给学校造成了不少的困扰。她一直担心孩子的行为会对同学造成什么影响,若是效仿的孩子多了,老师怎么上课,学校又怎么管理?所以,成为家委会主席,既是她出于私心的小盘算,也是她作为家长对于老师特殊关照的感激和回馈。

还有就是,家长、学校现在以包容孩子,以后呢?这个社会的秩序能够无条件接纳孩子吗?每每想到这里,她就暗下决心,要尽快推进鹏鹏回到社会之中。 

今年11月,见鹏鹏的情况在持续好转,妈妈下定决心——鹏鹏的复学进程要提上议事日程了。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鹏鹏妈妈承担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她担心复学之后的多重复杂压力会让鹏鹏的情绪再次崩溃,会让之前付出的种种努力回到原点。

即便真的下定决心,复学本身也是一件复杂而艰难的事情。抑郁症和焦虑症中,更多的一类情形,还是病患在实际生活中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是困难本身导致了情绪障碍。若是不解决问题本身,仅仅依赖舒缓和治疗情绪,是不能让病人恢复的。在没有全方位地做好相应准备时,就算孩子自身能主动提出复学,一旦孩子独身进了校园,绝大多数时候也是孩子在校园里与压力孤军奋战。在民间的不完全统计中,休学的抑郁孩子最终完全正常复学的成功率,其实不到20%。

鹏鹏妈妈首先要恢复的,是儿子的“社交属性”。

带儿子出门是第一步。她一点点尝试着带着鹏鹏去取快递、买零食,再后来,是带着鹏鹏去找“一对一”的老师上课。在她看来,最要紧的是“走出门”,当孩子可以接受尝试着与陌生人打交道时,社交能力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就是更实际的准备。

一方面,她带着鹏鹏在家自学,一点点把落下的功课补齐,甚至要补到超过正常教学进度的单元。她觉得,让孩子带着一点优越感回到班级,是复学的关键,这样孩子才不会自卑,不会被一场考试打回原形。在复学失败的家长的复盘中,许多孩子的“卡点”就在于复学之后听不懂课程,或是考试得到一个糟糕的分数。

另一方面,她把重点放在给鹏鹏做心理调节和心态准备上。她列出一张长长的清单,上面模拟出了所有她认为有可能会发生的不舒服的对话:

“你这么久没来去哪儿了啊?”

“听说你都厌学了,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啊?”

那些略带天真恶意的话语,像散落在一望无际沙滩里、不经意间就会硌到脚疼的碎贝壳,谁也不知会从哪里冒出头来,鹏鹏妈妈只能一条一条绞尽脑汁地想,每想出一条,她就会在心底想着儿子可能受到的伤害会少上一分。

11月20日,是鹏鹏母子和老师商量好的复学日。头一天晚上,鹏鹏妈妈和几位同学的家长提前打了许久的电话,反复拜托他们的孩子,明天鹏鹏回学校的时候能去多陪陪他,善良的孩子们满口答应。

她拜托得更多的还是班主任,那天晚上,她也给班主任打了长长的电话,把鹏鹏近期的状态一一交代,最后殷殷叮嘱:“我就在学校门口,一旦孩子有什么不对劲,麻烦您就马上打电话我,我去接他。”

第二天早上,鹏鹏妈妈把家里的钥匙慎重交到孩子手上,反复强调:“一旦你有任何不舒服了,想回家了,随时可以回家。”鹏鹏知道妈妈会一直守在学校门口,这枚钥匙无论如何也用不上,但他还是郑重地收起了钥匙。

鹏鹏刚走进校门,几个好朋友就冲着迎上来,将他团团围住,大手小手拉在一起。那一瞬间,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

那天,担心鹏鹏不适应,妈妈和老师约好了只上半天课。一上午的忐忑等待之中,她没有接到孩子和老师的电话,心里涌起狂喜:“看来情况比预想的要顺利。”

中午放学时见到鹏鹏,情绪比妈妈想象中要稳定。他和妈妈分享:“一开始,要迈进教室门的那50米,是最最艰难的,当时我几乎挪不开步子。但当我真的突破了之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我就突然觉得:啊,原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啊,那我之前到底在痛苦什么呢?”

鹏鹏妈妈不由回想起早上喊儿子起床时和出门前内心一番番的拉扯。虽然她早就知道要将儿子真正带到学校不会是一件易事,但在那时,看到鹏鹏满脸的痛苦,她有几个瞬间曾真的以为,这孩子是没法回到校园的了。

好在都过去了。鹏鹏妈妈抬起头,摸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心底生出欣喜,那场很难的仗,她觉得自己打赢了一大半。

鹏鹏妈妈当然清楚,接下来的路依然不好走。

儿子仍在和她轻诉着害怕,他对学校的恐惧尚未完全消失,给自己的压力也在不断膨胀。“学霸”的光环已逝去,他对那些曾经十拿九稳的数学题开始感到不确定,更加不敢轻易发言。

妈妈知道,孩子的自信心恐怕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恢复,但她的心开始安定了下来,不再惧怕。她想,未来的路不管怎么样,终究只有自己陪着孩子一点一点趟过去。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 (ID:thelivings),作者:南山秋,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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