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某社交平台热搜榜上,发现了于剑敏开的这家螺蛳粉店。他把自己和店员的介绍放在外卖平台上,他本人的自我介绍,像是一段黑色幽默:
“我叫老于,餐饮创业失败过3次。土生土长广西人,曾经意气风发过,现在是个中年大叔,曾被老婆一天骂5次,家里的猫也不喜欢我,现在还是鼓起勇气再开店做家乡螺蛳粉,目前的经历是做了20多年厨子,因为做别的都不会,店里所有人都是广西老表。”
其他店员也是“失败者”——35岁的阳友仁和妻子李宾,在老家搞生猪养殖失败,100多万投入打了水漂,背上一身债务。49岁的老邓,也在深圳开过米粉店,经营两三个月倒闭。
这些介绍,让店铺火了起来。老于和店员们被戏称为“中年失败者联盟”,在网络空间短暂地走红了几天。“中年”,“失败”, 在现下这个时代背景里,紧紧叩动着每个普通人的神经。
在遇到于剑敏和他的店员们之前,我以为这是一个心酸失意者们抱团取暖的故事,我想知道,这群中年人如何吞咽失败,消化失败。
与他们短暂相处之后,我摒除了想象里煽情,戏剧化的部分。螺蛳粉店的日常琐碎而普通,如果是一出戏剧的话,几乎找不到高潮部分,但这种普通背后,务实、坚韧的力量,也超出了我的想象。
中年失败者联盟
于剑敏今年40岁,微胖,一张踏实生意人的脸,跟我说话时侧脸望向别处,只有偶尔大笑起来的时候才面向我,这些笑并非因为什么高兴事儿,多数来自于自嘲或戏谑。
他16岁学厨师,21岁时与父母在罗湖开了第一家快餐馆。过去20年,他在广深先后开过6家餐馆,“也成功过,也失败过,也不是那种一度失败到底”。
于剑敏和阳友仁、李宾、老邓,都来自桂林五通镇。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五通镇大量青壮年陆续奔赴广东经营米粉店,数量以广州最多,广州某个网红螺蛳粉品牌,创始人就来自五通镇。
过去20年,于剑敏的人生在开餐馆,打工赚钱,学厨艺,再开餐馆的轮回中循环。位于宝安西乡地铁站附近的这家螺蛳粉店,开业1年左右。这是于剑敏第六次开餐馆,开店前期投入的数十万,大部分是于剑敏跟朋友借的,店名也是跟几个老乡共用的。这是他头一次经营螺蛳粉,店铺开业前,他还专门去柳州学习了几个月。
除了这家螺蛳粉店,于剑敏和父母、弟弟还在福永,共同经营了一家桂林米粉店。那家店开在十几年前,现在主要靠父母操持。
于剑敏开过数次餐馆,除了2017年开业的港式餐厅,其他都算不上失败,餐馆关门,要么因为生意不好不坏,要么因为租赁合同到期,与房东谈不拢续约。福永的这家桂林米粉店,是于家唯一坚持下来的生意,前些年店里生意非常红火。疫情之后,生意虽不如以前,但靠着多年积累下的熟客,经营依旧平稳。
2017年,于剑敏在福田新洲开了家港式烧腊餐厅,后因生意不景气改做桂林米粉。那是他第四次经营餐馆,生意苦撑两年多,“除了前两个月能挣万儿八千,剩下的时间都在亏钱”,这家店前后亏损100多万。他前些年赚到的钱,七七八八都折了进去。
就像网上说的那样,这家螺蛳粉店里没有来过年轻店员,这不是于剑敏的刻意选择,而是“年轻人更愿意去连锁餐厅,那里有晋升通道,有机会做上店长”。
阳友仁和李宾,是店里最稳定的员工。其余员工年纪都不小,来来往往已经换过好几拨。老邓刚来店里几个月,他上一份工作是网上药仓的分拣员,他在那里做了两三年临时工,药仓对正式工的年龄要求是“40岁以下”。
还留在外卖平台页面上的朱师傅已经离职,一个月前,50多岁的李大姐顶上了他的岗位。
在这一点上,于剑敏话讲得很实在,“不管小年轻,还是上年纪的,在餐饮店打工都不会太稳定,就那么多工资,做最辛苦的事情,你想让他多稳定那是不可能的”。
阳友仁和李宾,两年前经老乡介绍,到老于父母操持的桂林米粉店打工。一年前,于剑敏的螺蛳粉店开业,他任命阳友仁做了店长,还给夫妻俩分了一些股份。
夫妻俩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小。阳友仁一双大眼精光四射,看起来生猛野性,脸上却总是挂着心事。李宾刚好相反,秀气的粉团脸,说话时总带着笑,像个活泼和善的年画娃娃。
准备养猪之前,夫妻俩在广西老家种过几年沃柑,没赚到什么钱,果树的收成得看天,就算收成好,也不知道有没有老板收购。
阳友仁的舅舅在老家经营养猪场,生猪定向供应给猪肉公司,是个能赚钱的营生。阳友仁在舅舅的建议下,决定改做这行。他手里的本钱不多,大部分钱是从银行,网贷,还有亲戚朋友手里借的。李宾也把早些年在深圳打工时,攒下的一点积蓄给了他,又从父亲那里借了十几万。夫妻俩前前后后忙了一年,即将完工时发现,因土地审批不过关,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听说养猪场黄了,讨债的人拥上了门。阳友仁愁得彻夜失眠。李宾生下第二个孩子还不到10个月,她舍不得两个孩子,可债务压在头顶,她只能跟着丈夫出来打工,她原本想进工厂,阳友仁嫌工厂管束多不自由,夫妻俩经老乡介绍,进了老于家的米粉店。
和大多数餐饮店一样,店里包吃住。夫妻俩和另外两个店员,住在附近城中村的一套两居室里。他们的出租屋隔壁,是附近另一家螺蛳粉店的员工宿舍,住的也都是广西人,“他们店开得早,生意比我们好”,李宾说。
李宾和阳友仁早上7点钟到店,晚上11点半离店,下午俩人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李宾一天十几个小时围着厨房灶台打转,她熬得住这份辛苦,这几年也不想再换营生,“我俩欠债有压力,不想瞎跑了。老板人挺好的,有时候我们的债追得紧,跟他提前支工资,临时找他借钱救急,他都伸手帮忙。”
于剑敏妻子今年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他要照顾妻儿,店里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夫妻俩,“俩人挺用心的,肯定想(把生意)做起来,生意好了,还有一些分红。他们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怎么都要赚钱的,小孩要养吧,债要还吧。”
一家勉强维生的小店
我吃过一次店里的米粉,口味地道,价格也实惠。店里收拾得明净清爽,但生意不温不火,“收支能平衡,赚不到什么钱”,于剑敏说起眼下的生意,侧脸上加了几分愁容。
生意旺的时间,掰着指头数得过来,疫情放开后的前两个月,生意也还不错,登上热搜之后的一周,店里的营业额能多个“千儿八百”。
附近200米内餐饮店密布,只说粉面馆子,于剑敏的店刚开业时,这条街上除了他的店,还有一家杀猪粉店。不到一年的功夫,街上的粉面馆增加到6家,其中2家已关门大吉。
三四个月前,这条街上新开了一家螺蛳粉店。于剑敏猜测店主想走网红店的路线,店面面积300多平方米,装修得漂亮,员工有20个,一个月光租金就8万多,“开了两三个月就倒闭了”。
于剑敏的螺蛳粉店,月租1.9万。除了他们,一个经营早餐生意的老板,也使用这间铺子。早上7点到10点,对方要在店里卖三小时左右的早点。店铺是做早餐生意的老板盘下来的,对方付了转让费,装修和月租都由于剑敏承担。
为了节约成本,店员的数量一直是4人。李宾和丈夫上班时间最长,剩下两个店员上中晚班——从中午11点到夜里11点半。夫妻俩早上7点到店里,熬汤,炸蛋,炒田螺,做鸭脚……忙到下午两三点,回宿舍睡两个多小时,晚上6点再到店里,忙到夜里11点半。
阳友仁在店里要相对自由一些,定购食材,招呼客人,点单,去厨房里炒螺……客人少的时候,也能在门外抽支烟。李宾一天到晚围着锅台打转,来深圳两年,她的活动轨迹,除了出租屋到店铺这段路程,几乎再无其他,最多就是“在楼下逛逛”,楼下,是她们生活的盐田二村的村巷。
老邓来店里报到时,李宾还在宿舍休息。傍晚她一进店里,“我老公说,你叔来了,搞得我稀里糊涂的”。 老邓是她堂姐老公的叔叔,“以前我们都没见过,见了面聊起来才知道”。
2005年,老邓在龙岗开过一家桂林米粉店,开了两三个月就倒闭了。其后的十几年,他在广州待过几年,也在浙江短暂待过。他干过信用卡推销员,出租车司机,保安,工人,药房分拣员等等,每一份工作他都做不了太久,大都在一年左右。信用卡推销员,是老邓最喜欢,也干得最久的一份工作,“比较自由,收入也好一些”。那是在十几年前,在深圳推销信用卡,还比较容易出业绩。
客人少的时候,透过厨房的传菜口,李宾和大姐站在厨房里,能跟阳友仁或老邓,用家乡话聊几句天。中午饭大家各顾各的,晚上四人能凑在一起,“你炒一个菜,我烫一个粉”,好好吃顿饭。
阳友仁是店长,对营业数据更加敏感。“附近两栋写字楼在装修,中午的客流不如以前了”。“周末生意好,周中生意不行”,“外卖平台这几个月做上来了一些”。
阳友仁的工作时段跟妻子一样,赶上员工请假或者辞职,他还要加班顶上去。忙到这个地步,他照样失眠,入睡通常在凌晨两三点,这点睡眠,还得归功于睡前的几杯酒。店里生意不见起色,他有压力,那些未还清的债务,更是积压已久的压力。
“我做餐饮接近20年了,感觉今年的生意是最难做的”,于剑敏说。一个多月前,有个老乡在微信上问阳友仁“店里招不招人”,这位老乡前几个月,刚在南山某地下商场开了家店,经营两三个月就关门了。
这种事情于剑敏见得更多,“很多老乡开店也没什么本钱,可能手里就一二十万,二三十万,有些还得跟朋友借十万八万,有些可能还得借网贷。背着一身债做生意,每个月房租加人工,生意不好根本撑不了多久”。
“能做事,就不会爬不起来”
几天前,李宾刚把女儿送回老家。今年7月份,阳友仁把4岁半的女儿,从老家接到深圳,待了一个多月。这是两夫妻头一次把孩子带到深圳,他们没时间带孩子出去玩,女儿每天跟着两人上班下班,还是 “开心得不行”。
李宾也高兴得不得了,来深圳这两年,她能在春节回去十几天,还是独自一人回去的,丈夫有债务压力,不想回老家面对亲友,春节就留在店里值班。她想孩子想得要命,给老家的房子里装了监控,想了,就打开手机看一看,有时候手上在忙,她就把手机放在一边,听听监控镜头里的声音。
9月1号,她上午送女儿进了老家的幼儿园,下午6点便到了深圳。女儿进幼儿园前,跟她挥手告别时还好,晚上打通视频电话,一看见妈妈就哭了,“她不哭了你还好,她哭了自己心里肯定不好受。”
这次送女儿回家,李宾原想在老家打听一些挣钱的营生,这样她能赚钱,也不耽误陪孩子。回去一看,“老家赚不到钱,工资又低”,她父亲种姜,忙时要操持到凌晨3点,“一年累死累活,又搞不到什么钱”,听说黄金百香果价格贵,父亲今年改种黄金百香果,待到果子成熟,才发现价格已经跌下去了。
李宾盼着能攒下点钱,实在又存不下来,“每个月赚的钱,一点留不住。要还银行的钱,小孩子在老家也要寄钱,欠亲戚们的钱,你也要还一点。”
谈起眼下的困境,这个小个子女人,像谈论门外的下雨天一样平和,“我老公晚上睡不着,我能睡着,我比他乐观,我每天忙进忙出,赚一点还一点,慢慢总能还完的,愁也没有用。”
接着她笑呵呵地抱怨起阳友仁,“我老公以前挺好的,欠了债以后他压力好大,脾气差了好多,有时心情不好冲我发火,我脾气好,一般都懒得理他,俩人要是脾气都不好,不得天天干架。 ”
李宾也有脆弱的时候,建养猪场时她借了父亲十几万,因为这笔债务,哥哥生了她的气,“春节回娘家,他说不认我了,搞得我也掉眼泪”,“有时候也觉得累,盖着被子哭,谁会理解你”。
阳友仁心里计划着,等哪天还清债务,他和妻子可以找个小城市,开个米粉店。李宾考虑的重心,还是在孩子身上,“将来有机会就自己做生意,把孩子接到身边,没机会也要顾得到小孩,孩子总不在身边怎么行”。
在“自己做个生意”这点上,于剑敏也认得准,“我老家在镇子上,没有地,父母那一辈,一出生就只能做小生意,我们出来不打工,就只能做生意,我初中毕业,怎么打工天花板都在那里”。
只是,于剑敏感觉现下的压力,比他亏损100多万时还要大,“那会儿亏的钱是自己赚的,亏了也是亏了,年轻也是本钱。现在两个小孩子,你要考虑他们的将来,留给你(试错)的时间不多了”。
“这几年大家都不顺,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他们还好一点,有的可能更难”,于剑敏跟我聊起他熟识的老乡、朋友当中,那些“失败者”——开港式餐厅前,他和朋友A曾计划合伙经营,后来俩人各开各的,各自亏损100多万,“当时要是合伙,还能少亏点”。朋友B前年把工厂从西乡迁到坪山,搬迁耗资巨大,结果搬过去市场一落千丈,现在B遣散了员工,只留了几个亲戚帮忙,维持着为数不多的老客户,一个月能赚1万块钱。
“朋友老乡当中,也没有谁,做生意失败到爬不起来。大多数人还是开个小店,亏也亏不到哪里,无非就是欠债,欠债也欠不了太多,银行不会给你太多贷款,亲友也借不了多少”,于剑敏说。
“只要你能做事,就不会爬不起来,除非彻底放弃,不愿意干了,那就爬不起来。只要愿意干,失败了就去打工,还清债有了本钱,还能继续做生意。 ”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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