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吉飞启示：当科普流量开始猎巫
文 | 20社
辛吉飞带着他的“科技与狠活”从抖音注销，退居快手了。然而，在这个黄金周，这位以“揭黑”式科普为特色的东北博主，留下的是博主本人已经无法控制的食安恐惧症。
辛吉飞的支持者们打着天下唯我独醒的正义旗号全网猎巫，对熬羊汤的杨阿鲜、卖糖水的老汉重拳出击，而后逐渐变成对工业化食品、食品添加剂的无差别反对……
我在国庆假期，随机打开抖音、小红书等平台的美食内容，都能和“三花淡奶”、“不敢点外卖了”这类弹幕不期而遇。
我对辛吉飞关注得比较早，也看了他一部分视频，包括9月22日，他与抖音客服的对话。客服在电话中建议他调整内容方向，他表示自己做抖音不是为了钱。然后就宣布要注销账号。
这时，“辛吉飞”的抖音账号粉丝数为681万，而其中绝大部分，是在之前一个月内累积到的。飞瓜数据显示，近30天内“辛吉飞”涨粉647万。
辛吉飞为什么能在一个月内突然走红？
回顾过去被“科技与狠活”统治的一个月，知乎作者“不挨着”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我对辛吉飞的态度和对方舟子的态度一样，我很尊重他们科普行为的出发点，但我也很遗憾他们把科普的道路走歪了。”
更直接一点的说法就是，辛吉飞走红靠的也是海克斯科技，科技加上狠活儿。
海天风波
要说辛吉飞最出圈的内容，当然是揭秘合成酱油。
9月10日的这个视频里，他用盐和味精以及几种添加剂，制作了勾兑酱油，先指出这是不正规厂家的常用伎俩，然后随口念叨着添加剂的危害：味精，吃了头发掉光；呈味核苷酸二钠，千万别整多，威力是味精好几十倍；当然还有防腐剂……
可能辛吉飞自己也没想到，他在视频中没有提到的海天酱油，很快被牵扯进来。但这其实也不奇怪，听到这些添加剂的危害，粉丝们当然得看看自己家酱油的配料表。不出意外，复杂的配料表里，光添加剂就五六种。
更严重的是，有网友发现自己在日本买的海天酱油，配料表中没有添加剂，于是带来了这几年市场十分敏感的双标质疑，于是开始有人把自己家的海天酱油倒进了下水道。
引起质疑的成分配料表对比
9月30日和10月4日，海天味业先后发布两份声明，称产品符合国家标准，是部分短视频账号妖魔化食品添加剂、黑化中国食品安全，公司已对部分博主采取追责措施，且产品实行一国（地区）一标，不存在“双标”行为。
虽然长期稳居国内酱油市场销售第一，市场占有率在15%以上，海天味业的这两份回应其实没能帮自己的酱油澄清问题。（直到10月9日，海天才发布了一则简短公告，正面辟谣称，在国内和国际市场，均有高中低不同档次的产品。）
有网友表示疑惑，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日本卖的酱油0添加。好在其后几天，一些博主帮上了忙。例如，身在日本的B站UP主@港姐在日本 就提到在日本，很多添加剂是叠加的，有一些食品添加剂标注是可以省略的，比如“香辛料”就可以代表多种添加剂。
所以，根本不存在日本的酱油都是0添加这种事。在企鹅吃喝指南的主编马木容看来，这个事件的关键在于食品添加剂被妖魔化了。
“没有食品添加剂，食品工业只会寸步难行，大部分商品的运输方式、保质期都会改变，成本也会大幅提高。”马木容解释，就以海天酱油的成分表来看，苯甲酸钠是防腐剂，而焦糖色也是常见的食品着色添加剂。
至于双标一说，酱油本身品种也比较多，海天在国内市场也有无添加酱油，首先你不能拿到国内的有添加产品线和国外的无添加对比。
其实海天、李锦记等在国内市场销售的酱油，都是既有价格大约在10元左右的普通产品线，也有贵一些的头抽无添加酱油。国内0添加酱油产品的配料表中也不含添加剂。
而且，添加剂实际上是在口味、保质期以及健康之间，寻找平衡的最优解。
还是以酱油为例，虽然以前自己家里做的酱油，只有大豆和水，不会另加防腐剂，但那必须要多加盐，而且即使这样也会生虫。防腐剂既避免了这种情况，也为减盐酱油的开发提供了可能，毕竟盐吃多了不利心血管健康。
想一想，如果所有食品都不放防腐剂，那保存就只能靠冷冻，这家里得备个多大的冰箱啊。
科技与狠活儿
其实，在酱油添加剂引起广泛关注之后，许多业内专家都指出， 在合理使用的范围和剂量内，食品添加剂的安全性不需要多虑。
那么作为食品科普博主，辛吉飞为什么会说头发掉光这种离谱的话？
辛吉飞的走红，正如同很多的人已经分析过的那样，是不断试错以后的极端产物。
2021年4月以前，他只是身处东北的一名烤面筋摊主，在抖音上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还讲解一下自己的机器是怎么用的，语气也比较冷静。
在这之后，大概是摆摊的生意不算顺利，他宣布要把“这些破烂”都卖掉，开始利用自己的“特长”，讲解路边摊的调料、食物都是怎么做的，制作路边摊都是怎么利用添加剂制作味型的揭秘视频，比如烧烤肉的蘸料是怎么做的、炸串的面酱是怎么调制的、烤面筋的红油又下了什么色素之类等等，流量也逐步爬升。
从今年3月开始，也许是发现粉丝对这些揭秘视频感兴趣，他开始制作“合成鸡肉”、“合成奶茶”、“合成牛肉丸”等“揭秘内容”，也逐渐炼成了洗脑性的“歪嘴”风格，言必称“兄弟”。
在视频中，他会展示“禁忌的秘术”，施展“海克斯科技”，通过调配和添加各种色素、香精、增稠剂、增味剂、植脂末、明胶片，复原出很多人爱吃的街头零食。几块钱的碎肉，可以被合成为6大片炸鸡排；几块冻了很久的牛肉，搅碎和各色香精、增味剂、面粉混合后，变成了牛肉丸；奶茶里比如也不会放牛奶，而是放植脂末。
每次在加原材料的时候，他都会说“不能多加，多加了就要‘倒沫子’了！”，并在结尾放上一段他拿着纸巾奔去厕所的画面，指这些东西都闹肚子。
到了8月，辛吉飞的视频被越来越多的网友发现，一炮而红。他这些以“内行人”的口吻所制作的内容，可以说迎合了父母用来恐吓想吃路边摊的小孩的、最可怕的都市传说——肉不是真肉、好吃都是放了“致死量”味精和白糖，水果饮料都是色素和糖精调出来的。
观众的恐慌一下就被调度起来了。不论如何，这下大家吃外卖的时候，看到好吃又便宜的东西，脑子里总是会适时出现辛吉飞歪嘴说出的那句名言：“兄弟们，都是科技与狠活儿！”
诚然，辛吉飞的视频里指出的很多问题都是现实存在的，之前也出过相关的报道案例，比如鸭肉当成羊肉卖，奶茶里放植脂末，这些都是确实发生、而且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
问题是，当巨大的流量蜂拥而至时，辛吉飞要保持“狠活儿”风格、继续更新跟其它美食科普博主都不一样的“惊人内幕”，就显得勉强起来。比如，他做的还原酸梅汤制作过程的视频，只是把乌梅、山楂、甘草、桂花等原材料放在一起煮，然后加白糖，和所有人认知中的酸梅汤制作过程无异，却也还在结尾配上跑厕所的画面。评论里就有人疑惑，“这好像也没啥问题啊？”
这其实也是个人风格与工业化内容制作的矛盾，粉丝们期待的是调性一致、定期更新的揭黑内容，但在一个正常的市场上，这种内容谁也不可能源源不断的稳定输出。
怎么才能继续维持增长曲线？可以看到，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就是给观众分析市场上常见的产品成分。
但是，这些产品都是按国家标准生产，在专业人士看来，辛吉飞这类内容把正常的成分添加，被当做造假，涉嫌偷换概念。
不可否认，辛吉飞等博主拥有远超一般消费者的食品化工知识，也在视频中有效地普及了消费者对谷氨酸钠等添加剂效用的认知。在这一点上，辛吉飞善莫大焉。
但如果多看几个辛吉飞的视频，不少粉丝会萌生出无法在现代工业食品包围下生存的焦虑感。特别是辛吉飞视频自我迭代到分析市场上的一般食品时，就变得越来越充满无差别杀伤力。
总结下来，辛吉飞的视频工业化后，有几个共同特点：
首先是耸人听闻。例如，只要添加了味精（谷氨酸钠），辛吉飞后面就带一句“头发掉光光”。关于味精的谣言，从“中餐馆综合症”到“加热会致癌”一直没有远去。而联合国粮农组织和世界卫生组织在1987年，就将味精归入“最安全”的类别。谷氨酸钠中含有钠元素，所以一些食品科学教授认为，需要像控制食盐摄入量一样控制味精。
把对味精的恐惧回炉重造，仍然能够有几百万人信服，不得不说食品科普任重道远。
其次是以偏概全。“商家怎么可能给你好肉，用的都是边角料”，“市面上都是黑科技的配制醋”……辛吉飞的宇宙里，商家无好人、商品必有猫腻。
而据中国食品报融媒体的科普视频，市面上的假货没有消费者想象的那么多，比如蜂蜜的平均合格率约为98.2%，辛吉飞所演示的“假蜂蜜”实际上只是极少数。经历过三聚氰胺、地沟油的中国消费者，很容易就被挑起恐惧。而这种情绪无处可去，最后导致的就是从群众里抓坏人的闹剧。
最后，夸张情景表演，成功挑动情绪。
金句“那必定是科技与狠活”，加上歪嘴的表情，“多了就倒沫子了”，“小味噶的一下就上来了，辣眼睛啊”，结尾再加一个拿卷纸冲向卫生间的画面，暗示吃了这种“海克斯科技”食品会拉肚子。
表情、措辞叠加动作，话不用多说，轻松挑动粉丝情绪。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科技博主？
认知差，是科普博主的优势，辛吉飞不是去填平它，而是往往将它扩大化。
其实，这一类科普博主并非只有辛吉飞，另一位博主刘怂的羊汤“神器”三花淡奶也相当火爆。在他揭秘羊汤店的白汤不是熬出来的，是因为加了三花淡奶后，这种雀巢旗下的浓缩牛奶制品，变成了造假代名词。
其实三花淡奶也就是炼乳，配料表是鲜牛乳、水和奶粉等。正常情况下你说用炼乳冲水冒充骨汤，受众首先要质疑，这个口味能骗得过人吗？但把炼乳称作三花淡奶，被陌生化后，受众轻易就会信以为真，认为这个以次充好的骗局普遍存在。
再比如“呈味核苷酸二钠”，辛吉飞的表述是“哎呀，这东西不能放多了，放多了这谁受得了啊？沾一筷子就够啦，小味儿真呛呀”。你看，好像这添加的是农药啊。那么“呈味核苷酸二钠”到底是什么？
在电商网站上搜索，可以看到日本味之素和国内厂商都有生产“呈味核苷酸二钠”，是一种增鲜剂，原料是谷物淀粉，由酵母所得核酸分解、分离制得，或由发酵法制取。我国《食品添加剂使用卫生标准》（GB2760―1996）规定，可在各类食品中按生产需要适量使用呈味核苷酸二钠。它的应用是合理合法的。
而在这类视频中，添加呈味核苷酸二钠变成了一种需要偷偷摸摸，且安全性成疑的行为。
只贩卖焦虑，不解释剂量和合理性，就像告诉一个孩子，门外的世界很危险，走路、骑车、开车、坐地铁都有危险，外人都是充满恶意的，而不告诉孩子在怎么样的规则下是能最大程度保证安全、规避危险的。
辛吉飞的视频也达成了一些恐怕连他都意想不到的成就，粉丝们在他的视频下评论，“看了飞哥的视频后，我喝水都害怕。”“不敢点外卖了。”“这年头除了吃到科技，还能吃到什么？”
更重要的是，而辛吉飞种种以种种案例演示，暗示食品工业就是把产品廉价化，添加剂的出现就是为了降低成本。但是他没有告诉人们，科技是能造福人类的。仿佛我们回到了现代科学普遍介入日常生活之前，视科技为奇技淫巧。
以快手为主阵地后，相较视频的歪嘴式喊话，辛吉飞的直播风格反而显得亲切平和，“乳化剂在饮品中使用广泛，含蛋白的都放，不然会分层……符合国家标准的添加剂喝了也不会倒沫子，但还是少喝……”
10月8日，辛吉飞的快手账号开始带货推荐商品，有黄飞红牌的花生零食，还有一些俄罗斯等国进口的商品。辛吉飞的粉丝们一边刷着“飞哥打广告必须支持”，一边担忧“飞哥差点被撞，资本动手了”。
不难发现，在辛吉飞与抖音一拍两散后，他本人已经对海克斯内容方向有所调整，但他的粉丝们反而生出一种被资本迫害的怨愤和正义感。
海天酱油也余波未了。有券商和研究机构分析认为，这一舆情风波长远来看会加快海天产品结构升级。
比海天味业品牌受损更让人担心的是，如果这几天，没有专家以及各种平台上真正的科普博主站出来帮忙澄清（有些已经被粉丝骂到关闭评论），添加剂的孰是孰非，会不会在大众的愤慨和海天官方扣帽子式公关中，越来越变成无人在意的糊涂账了？
而这些不搞噱头的科普博主，无论是粉丝数还是知名度，都远没有辛吉飞那样飞得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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