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勤举报信再揭审计行业悖论：收人钱财，但不能替人消灾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十一人”（ID:caijingEleven），作者：郑慧 顾翎羽，编辑：李廷祯，36氪经授权发布。
2月5日凌晨，“德勤”又上热搜。与三年前辞退患癌员工的劳资纠纷不同，这家全球知名的会计师事务所面对的，是员工公开对其执业质量和职业道德提出质疑。
上述两起事件，均发生在德勤北京分所审计一组。近日，该组一位代号“YW”的员工，在公司内部发布了一则举报邮件。在长达50多页的中英文双语PPT中，“YW”详细列举了自己从2016年入职以来，在工作中经历的种种不合规、不合理事件，并附上各种证据，罗列出了相关准则规范。
截图来自网络流传的举报PPT
这份声明“仅供内部阅览”的文件，不知何因被泄露出来，并不断发酵。2月5日，德勤官方发布公告，称“本所先前收到一名员工通过内部渠道报告的相关事项，并且已经对此开展全面调查，未发现任何证据影响我们审计工作的充分性，因此相关审计工作支持我们的审计意见。” 同日，证监会发言人也表示，已安排对该事件进行核查，要求相关机构内部自查。
审计质量问题，近年屡屡受到关注。2019年，康美药业（600518.SH）、康得新（002450.SZ）曝出重大财务造假事件，广东正中珠江会计师事务所、瑞华会计师事务所被证监会立案调查。
上述两家事务所均为内资所，而德勤，则是国际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四大”一直处于审计行业头部，拥有强大的品牌优势，掌握着最优质的客户资源。
从“YW”发布的举报内容看，并不足以直接证明德勤在财报审计方面存在重大的问题，其所指出的种种不规范行为，虽为行业通病，但仍然值得警惕。此外，审计行业的逻辑悖论，即审计公司既要公正不阿地监督上市公司，又要从上市公司收钱，在德勤举报信事件中再次凸显。
01
举报信说了什么，问题有多严重？
《财经》详细阅读了这份举报文件，发现其中涉及的审计质量问题，多数属于“放飞机”——即审计人员在执行审计工作时，在底稿上记录自己没有执行过的审计程序。
比如举报里提到的，把抽凭样本发给对方公司财务人员，让其填完相关信息之后直接发回审计人员；再比如，抽凭时日期和金额都是随便填写、胡乱编造，即使日期金额与实际凭证不一致，也打“全部相符”的“Y”。
截图来自网络流传的举报PPT
多位“四大”的员工、前员工均向《财经》透露，抽凭工作“放飞机”，早已是行业内心照不宣的秘密。“放飞机”的程度有轻有重，“YW”提到的直接让客户填写抽凭信息，属于“比较过分”。而抽凭过程多少会遇到各种问题，需要根据性质及涉及金额大小，来判断轻重。在这个过程中，流于形式或者放水，较难判断最终会产生多大影响。
“YW举报的放飞机现象，不太可能对高层人员产生实质影响”，一位曾担任过现场负责人的前“四大”员工称，个别科目或程序“放飞机”，并不能直接证明整个审计工作无效，或者直接证明财务造假。而且，“放飞机”无迹可寻，很难证明。
时间紧、任务重，审计费缩减，人员配置不足，客户难沟通，是大多数审计项目的现状。在质量与效率的天平之间，精疲力尽的审计师们，往往只能选择牺牲一点质量，这被描述为一种“被迫的猫腻”。
前述人士表示，“手下的小朋友们”有时候实在赶不及，或者太累，就会放飞机，这时他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绝对不会主动让他们敷衍审计程序，但也希望他们如果这么做了，不要告诉我。或者，至少实际去拍几张典型的凭证，能证明已经执行了程序，让经理复核、签字的时候，心里有点谱。”
“实际上很难有完美的审计项目”，另一位“四大”的现任项目负责人直言，审计做出的是有限合理保证，会先进行风险评估，判断在哪些重要的地方投入资源。而高级审计师之上有经理复核，经理之上又有合伙人，最后还有项目质量控制复核。识别财务造假，通常情况下会更多依赖于自上而下的判断，而非自下而上的发现。
“放飞机”不够严重，那么何谓严重？
比如，审计人员明明已发现存货存在减值迹象，却重新监盘，最后得出存货不存在异常的结论；以及发现账面金额与实际金额不一致，却无视差异，篡改实际金额为账面金额，“不过，也要看具体涉及的金额大小。”上述人士表示。
该次举报中，提到的最为严重的情节主要包括：
1、红黄蓝（NYSE:RYB）给合伙人几万元美容卡，上涨项目第二年审计费，请德勤帮忙掩盖一些问题。另外，该公司将高管私人开销计入公司管理费用
2、某审计组同事2020年10月未获得晋升后，通过举报所参与某大型项目涉嫌1.4亿巨额偷逃税事项，顺利成为经理。
前述人士表示，红黄蓝若通过贿赂、涨审计费，“请德勤帮忙掩盖一些问题”，这个事情涉嫌舞弊，非常严重，如果被坐实，产生的影响会比较大；巨额偷逃税事项，性质也非常严重，“但审计只对财报发表意见，而具体要交多少税金，公司通常会聘请专业的税务团队来进行核定，这个需要再了解一下此事的具体情况，以及德勤具体是如何处理的。”也有人表示“我们内部tax review的时候，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审计团队，签字的注册会计师要对报告负全部责任。”因此，此事还需进一步了解具体情况。
就此，《财经》致电德勤公关负责人，对方始终称“以公司目前的公告为准”。
02
审计行业的内在冲突
在经历了无法晋升、内部转组受阻后，“YW”自2018年起，开始向德勤声誉与综合风险管理部 (RRG)进行内部举报，但“至今未收到任何书面结果”。部分审计员工在网络评论中认为：“放飞机”是行业通病、无奈之举，举报人自身也有问题，如此较真、不合作，很影响工作效率。
“劣币驱除良币。质量高的组自然出活慢，charge OT（即加班费）多，老板不喜欢，就拼命压榨，大家干着干着就放飞机了，毕竟签字也不是自己签，实在忍受不了的就走人”，一位四大员工如是说。
在举报中，“YW”援引了种种规范，以上提到的“放飞机”，虽是行业通病，但从原则上来讲并不合规。古人云：不虑于微，始成大患；不防于小，终亏大德——若一个新人被要求“放飞机”，那么等他成长为高级审计师、经理时，是否还会在意审计质量和职业道德？
与举报PPT一同流出的，还有一封致歉信，“YW”花了很大的篇幅，讲述了一个自己救助受伤流浪狗的事情。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钱继续为狗治病，流浪狗被安乐死。致歉信的最后，“YW”提到，“追求公平、正义、真理，是永恒不变的普世 价值。而审计职业操守，更是所有审计从业者们最低的道德准绳。如果连最后的底线都无法守住，那么我们的审计工作将变得毫无价值。”
以下是致歉信内容，
大家好，我是 YW。
YW 是我在德勤的代号，已经跟随了我四年多。但是这个名字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出现在德勤任何项目的底稿签名中了， 而很快，它也将消失在德勤的系统中。以这样的方式和大家见面，我很抱歉。作出公布这份举报材料的决定，我想了很 久，因为它的出现，会影响到公司里某些人的名誉、利益、甚至前途。但它的出现，也一定会帮助更多的人。
记得前年一个下雨的早晨，我在买早点的路上遇到了一只受伤的小狗，它是一只非常可爱的泰迪。但雨水已经浸湿了它的毛，全身沾满了泥浆和血迹。它非常艰难地拖着下半身，一瘸一拐地在地上爬行。我看后心里一阵难过与心疼，立刻 将手中的早点分出一些放在它面前。但是它下意识的退了几步，非常惊恐地看着我，我又将食物向它面前推了推，它还 是躲开。我想，它可能是被人打伤或是被车撞伤，才会对人类如此恐惧。我蹲下身子，在它旁边呆了一会。逐渐地，它慢慢放松下来，闻了闻食物，吃了一小口。
但是不一会儿，它又开始继续艰难地拖着身体向前爬行，我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去哪里。我看它的伤势非常严重，便开始 掏出手机搜索附近的宠物医院，而不远处，恰好有一家宠物店。我立刻跑到店里，和老板简单地说明了情况。老板非常 热心，是一位非常爱小动物的人，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和我一起再次来到了这只小狗身边。他很有经验，立刻脱下 自己的棉大衣，给小狗裹上。一开始，小狗开始非常害怕，不停地惊叫，在老板的安抚下才逐渐平静下来。于是我们俩 把小狗抱回了宠物店里，给小狗喂了些吃的，一边联系宠物医院，一边试图寻找小狗的主人。
很快，老板开车将小狗送到了最近的宠物医院诊治。医生说，小狗应该是被汽车碾压导致下半身残疾，但是治好的希望 不是很大，就算手术顺利，后续护理也会非常麻烦，而且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所有的费用一般都是由狗的主人自行 承担。可是小狗已经饿着肚子在雨水里淋了很久，又受了伤，很容易感染，而且已经出现了一些症状。我立刻给医院转 了一些钱，希望医生可以帮小狗先尽快治疗，后续费用我们再继续想办法筹款。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宠物店老板的支持， 他立刻发了一条朋友圈，放上了小狗的照片，并呼吁有爱心的养狗人士可以尽自己的一点力量帮助这只小狗度过难关。
与此同时，老板的朋友圈也得到了一位热心养狗人士的回应，表示知道这只小狗，并提供了小狗主人的联系方式。我们 很快联系到了小狗的主人，她是一位在外打工的女孩，小狗已经养了一年了，前些日子她回了趟老家，把小狗寄养在一 个朋友家里，但是不料，有一天朋友疏忽，小狗不小心跑了出去，一直没有找到。女孩非常感谢我们找到了小狗，并告 诉我们小狗的名字叫多多，还发了一些多多之前的照片给我们看，十分可爱。
但是得知多多受伤并且要花费一大笔钱， 她也非常伤心和矛盾。我和老板也安慰她，并告诉她我们会一起想办法筹款给多多治疗，让她在医院继续安心照顾多多 并跟进手术进展。我和老板也分头发动自己的身边的朋友为多多筹款，并获得了很多朋友们的支持。但是当天下午，令我们非常震惊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医院打来电话说，多多被实施了安乐死，因为女孩没有钱继续给 多多治病了。我听到后立刻泪崩，实在不敢相信，多多的主人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她哭着和我们说，自己也是在外 打工，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千多块，实在无法负担几万块的治疗费用，更不愿意看到多多还要继续忍受痛苦，她比我们更 难过。我和宠物店老板都非常伤心和失望，因为我们已经开始为多多的治疗费用努力筹款，为什么还没有尝试就要放弃。
我很久没有哭过，但是那天我一个人哭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理解女孩的处境，但我也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我害了 多多。如果我早上没有遇到多多，没有联系到多多的主人，虽然多多很痛苦，但是不是还可以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没想 到，我的出现，竟然让多多提前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段时间，我一直想不通，我的出现，到底对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 问题。
老板安慰我说：我们每个人，做的都没有错。
同样，今天的这份举报材料，我也想了很久，到底应不应该将它公之于众。
如果公布，会影响公司某些人的利益，甚至某些客户的利益；但是如果不公布，那么职业道德何在，作为报表预期使用 者的更广大的社会公众的利益又由谁来负责？而我们审计工作的初心，不就是为作为报表预期使用者的更广大的社会公 众的利益负责吗？否则，我们所做的审计，意义何在？难道，仅仅是为了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口袋里每年增长的那点利 润吗？
追求公平、正义、真理，是永恒不变的准则。而审计职业操守，更是所有审计从业者们最低的道德准绳。如果连最 后的底线都无法守住，那么我们的审计工作将变得毫无价值。
如今，德勤管理层和RRG的所作所为已经逾越了审计道德底线，而作为审计从业者中的一员，我有义务将我知道的一切真相公之于众，作出我认为正确的决定。
最后，感谢大家花费宝贵的年审时间读完这篇文章。
预祝各位：前程似锦。
YW2020.12.31
“放飞机”被普遍容忍、成为行业惯例，这种乱象背后，是整个中国审计行业的困境：竞争加剧、审计费用不涨反降、底层员工被压榨、人才流失严重、抱团现象突出……
一位关注审计行业长达十多年的资深人士告诉《财经》，最根本的问题是：审计为第三方报表使用者创造价值，却是由被监督方支付审计报酬。在现有模式下，各类财务纠纷事件只会是层出不穷，无解。“以四大的行业背景和业务模式来讲，这并不是一个精英行业。过去的那些光环，恰恰是因为定位错误的原因造成的，现在只不过是回归常态。”他在此前接受的另一个访谈中如此评论。
20年前，中国金融市场正快速崛起，大批央企国企迎来IPO潮，“四大”随之高速发展。随着金融市场逐渐开放，国外的大型投行、投资基金相继进入中国，“四大”的光环开始褪色。同时，本土会计师事务所也不断壮大，审计行业竞争极其惨烈。据中注协数据，2012年度，内资所瑞华业务收入首次超过安永和毕马威，仅次于普华永道和德勤。安永因为依靠更低的审计费用抢占中国市场份额，而被业内戏称为“半价安”，在内资所挤压竞争下，审计费继续缩减。
审计难以给自己的客户创造直接价值，所提供的产品也较为同质化，客户最后就是一个要求——“标准的无保留意见”。从供求关系看，目前审计行业的门槛较低，供给方面的弹性较大；而在需求端，需要出具审计报告的公司是有限的，需求弹性不足。这已经导致价格大战，迫使审计费用一降再降。
据上海澎湃新闻报道，近年来，德勤审计业务新增客户数量不断减少，而辞任客户数却在逐年增加。2020年1月至3月，德勤辞任了多家港股上市公司的审计业务。德勤中国首席执行官曾顺福表示，德勤正通过全方面的资源加强和技术革新，来进一步提高审计业务质量，辞任了一些审计业务客户，主要是从坚持审计质量方面考虑。
一位德勤北京所前员工表示，审计质量“在明面上”要求越来越高。2019年起，由于被要求延长在客户处的服务时间，她淡季开始频繁出差，“客户有23个子公司，分布在十几个地方，就一天跑一个”。
砍掉低收入、高风险的审计客户，对德勤的审计质量能有多大提高尚未可知，但审计业务收入减少却是立竿见影。2019年，根据已披露数据，德勤国内收入同比下降了8.2%，是“四大”中唯一下跌的。2019年度，德勤收入结构中，管理咨询占到了41%，而审计鉴证业务仅占22%。
行业面临整体困境，并不意味着一切变质。一位新入德勤的员工称，自己所在的项目很规范的，经理管得很严。“项目风气怎么样，得看合伙人和经理的风格”，另一位四大员工说。
审计是资本市场的“看门人”，经过审计的财务报告，最终成为每一位利益相关者的案头资料，是他们了解一家公司的重要工具。然而职业荣誉和职业道德，甚至是准则规范，在略显残酷的现实面前，更有可能成为被牺牲的对象。
《财经》了解到，“四大”的某审计项目，被审计对象是千亿级企业，审计团队原本有20多人，仍需加班加点，而今年团队则只剩下8个人，再加上3个实习生。如此高负荷、高强度，即便不断压榨员工，恐也难以保证高质量地完成审计工作。
2月5日，财政部、国务院国资委、银保监会、证监会纷纷表示，四部门将加大监督检查力度，严厉打击企业财务造假、会计师事务所出具不实审计报告的行为。高压监管，虽然无法改善审计行业的根本困境，但或许可迫使行业加速思考，寻找未来突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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