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何思锦,题图来源:《母亲》
《鲸》
(韩)千明官/著
薛舟 / 徐丽红/译
重庆出版社
2011年6月
两代传奇女子
1950年6月25日,星期日。一声枪响划破宁静的朝鲜半岛,无情的命运之手将这片土地推向无尽的生与死的考验。人们离开故土,直面枪炮,背负起残酷的现实。这场战争即将结束的那个冬春之际,远离硝烟的济州岛上,一位女乞丐在马厩诞下她的体格壮实的哑巴女婴。一部史诗画卷就这样在韩国作家千明官的笔下展开——这部长篇小说被命名为《鲸》。(这部小说也入围了2023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
《鲸》由母女两代互相关联的故事线索展开。
母亲名叫金福,出生于小小的渔村,十多岁离开家乡后几经起落,最后在济州岛坪岱这座小城打造了商业帝国,却在巅峰后即将坠落的时刻,死于自己亲手设计的鲸鱼剧场。金福一生不断尝试各种商业形式,从自制晒鱼干到开设砖厂,她总能确立自己的商业地位。她善于把握商机,有胆识魄力,无论做什么生意都如鱼得水,堪称坪岱的商业奇才。她身边也没有缺过男人——这些男人或有助益,或带来厄运。奇妙的是,金福后来也决定成为男人。在自己设计的鲸鱼剧场开业当天,她宣布她从今往后的身份是一名男人。
那时候的韩国,大约处于20世纪60年代经济腾飞的时期。金福以男人的打扮出席各类场合,甚至被小说中掌握大权的将军所接见。在一切欣欣向荣的时期,金福为了更符合市场需求,不再生产传统的黏土砖,改为时下流行的水泥砖。生产水泥砖不再需要复杂的技术,金福决定解雇上了年纪的技术工,大幅削减工资,旧工人们集体静坐罢工。而金福,我们称为“他”,在工厂整改后,再次遇到诅咒的阴影,接着又经历了被将军调查。他终日借酒浇愁,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回到剧场观影,打火机掉在地上,点燃了前一夜员工本想点燃暖炉却不小心泼在地上的汽油。剧场陷入大火,坪岱被毁掉一大半,金福也因此结束了传奇的一生。
女儿名叫春姬,她的故事需要穿插进金福从码头流浪到坪岱的时期。那时的金福开始流浪乞讨生涯已有四年。在四年前的雷雨夜里,她亲眼目睹自己的丈夫巨正 (巨正这个名字在韩语中,谐音是担心)跳海而死,她因此手刃了深爱自己的情夫刀疤。那夜暴雨之后,金福再次孤身一人。她离开这片伤心地,流浪乞讨为生。在离开码头大约四年后,金福突然有了身孕,她本以为是某个男乞丐的孩子,却生下了体格和相貌都与巨正极其相似的女婴。这个孩子虽然能听,却无法言语。
她就是春姬,经历了不亚于母亲金福的坎坷而传奇的人生。春姬的体格继承了父亲,骨骼像老虎一样力大无穷。她降生在马厩里,出生时第一眼见到的是马厩的主人,一对经营酒馆的双胞胎和她们饲养的大象。双胞胎没有名字,被称为姐姐和妹妹,曾经在马戏团工作。姐姐的脊椎被大象误踩坏,但她们仍然爱着大象,给它起名花点儿,像对待家人一样照顾它。春姬和金福就这样在双胞胎的帮助下在酒馆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虽口不能言,却能听懂大象花点儿对她说话,还能和它交流。她一天天长大,和人的关系未见得亲近,却从花点儿身上学到了关于人生的知识——想见的人迟早还会见面;人时常展露出可怕的一面;死亡意味着消失和永远的分离……
春姬一辈子没有得到母亲的疼爱,由于母亲失手点燃剧场,无法用语言为自己辩解的她还被指控为纵火犯,在监狱里度过了漫长岁月。她出狱时,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她生命的后半段在砖厂孤独地烧制高质量的砖头,日复一日,似乎等待着某人,又似乎遥相呼应母亲当年建起砖厂时的想法——“我们因为我们的行动成为我们”。
从金福到春姬,相反的性格塑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传奇人生。《鲸》被誉为韩国的《百年孤独》,评论界有不少关于小说中魔幻现实主义元素的讨论。千明官作为曾经在忠武路从事过电影行业的作家,一直擅长并喜爱讲述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只是在这一过程中,《鲸》背后的某些历史经济要素似乎被遮蔽了。
商业帝国起落的背后
在《鲸》中,金福是做生意的天才,她懂得发现商机,还懂得以最小的成本实现最大的宣传效果。十多岁的金福曾在码头晒鱼干,加工鱼贩子的鲜鱼来延长保质期,增加商品附加值,以实现更高的利润。来到坪岱之后,金福经营汤泡饭餐馆,第一次将咖啡引入这个小城。金福还天才般地用当地人好奇的动物,也就是拥有庞大身躯的大象花点儿,挂上横幅走街串巷为茶馆做宣传。而当她意外得到了一封土地文书后,不惜填平沼泽地也要建起砖厂。金福制造出高品质的黏土砖,把砖厂的名字印在砖上,乘火车一路行一路往下扔砖头——看中砖头的人自然会来厂洽谈。
商业天才金福的鼎盛,以鲸鱼剧场的建立为标志。在那之后,她成为了他,而不幸之事接踵而至。小说中多处暗示,金福一生中最渴望得到两样东西:一者为鲸鱼,一者为剧场。在他决定建造放映电影的剧场时,给建筑师手绘了一副鲸鱼的图像。鲸鱼的尾部是放映室,头部是荧幕,观众们坐在腹部看电影。剧场前面弯弯曲曲的大理石台阶像波浪一样,簇拥着这座庞然大物。金福完成了鲸鱼剧场,人生也从巅峰开始急剧下坠。
实际上,金福的商业帝国崛起之路,恰好是韩国经济现代化的缩影。第一阶段的金福生活于1950年朝鲜战争之前,从事简单的鱼类加工生产,遵循自然规律实现盈利。第二阶段的金福从1953年开始,和双胞胎姐妹一起经营酒馆,从事仅有几个合伙人的小生意。第三阶段的砖厂,恰好对应20世纪60年代左右韩国经济启航。当时掌权的朴正熙政府设立建设部,后又调整为经济企划部。1962年初,韩国公布了第一个经济发展五年计划,主要实行出口导向型工业化。而金福初创砖厂时遇到最重要的困难,正是坪岱当地城市化水平低,对黏土砖的需求极低——她必须沿着刚建起的铁路把高质量的坪岱砖瓦输出到外地。
在作家千明官的笔下,《鲸》除了作为国家经济的缩影,还增添了一层个人无法抗衡于命运的神秘色彩。千明官有意在这部小说中制造箴言式的句子,“这是xx的法则”在小说中出现了多达十余次。此类句式暗示了某种神秘的、无可抵挡的巨大力量。例如春姬出狱,回到飞蓬草丛生的砖厂,目睹物是人非的景色时,作者说,“这是自然的法则”,暗指大自然的齿轮转动时,鲜有人能幸免于命运原本的轨迹。
无可阻挡的神秘力量并不总是来源于自然规律,还来自现代社会独有的问题——个人的意愿无法左右经济规律:人们都使用价格低廉的水泥砖盖房子,对于黏土砖的需求量减少,于是金福打算封闭砖窑,生产水泥砖。生产水泥砖无需特别的技术,也不需要复杂的过程,只要混合沙子和石灰,放入模具里面做成砖的形状,然后在阳光下晒干就行了。因此,金福重新选拔年轻工人,解雇所有上了年纪的技术工,大幅削减工资。作者写道,“这是经营的法则。”此时的金福已经以男性的身份示人,他的工厂紧随时代潮流,从经济层面来看似乎无可厚非,但抛弃曾经烧制黏土砖的技术工,违反了劳动法。大环境愈演愈烈的趋势,似乎正是金福所领导的砖厂的投影。
20世纪60年代的韩国,经济高速增长伴随了日益激烈的劳资矛盾。韩国出口额从1963年的8700万美元跃至1970年的8.35亿美元,但由于1960年代末,外国投资公司出现严重的收支平衡问题,类似于裁员、欠薪和工厂关停的问题开始变得频繁。届时,朴正熙当局采取压制性的劳工政策,并于1969年颁布法律,禁止外资投资公司工人的罢工,同时实施种种限制性措施来处理其他经济部门的劳动纠纷。关于这方面的文艺作品,具有代表性的是2021年上映的韩国动画电影《泰壹》,影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讲述20世纪60年代末的韩国裁缝厂中,工人过度加班,工资却被层层克扣的艰难境况。故事的主人公全泰壹抗议示威均无果,高喊着“遵守《劳动基准法》”,最后自焚而死,结束了年轻的生命。韩国迅速发展的经济背后所面临着的矛盾和挑战可见一斑。
《鲸》中映射的韩国经济并非仅仅表现于金福,还有另一位另辟蹊径、中道崩殂的暴发户,在小说中被称为“药贩子”。他带着一笔钱离开坪岱,前往更大的城市,以高利贷起家。他手下的人千方百计地为他收回借出的钱和利息,甚至没收借贷人的房子和家具,然后进行拍卖。他用这样赚来的钱继续购置建筑物,建筑物的租金又用来放高利贷。他的财产就像变形虫似的自动增值,他很快就成为那个城市里出了名的富人。“这是资本的法则。”
药贩子的“成功”并非仅是个人的故事,他代表了一种以资本运作为核心的金融市场现象,展现了资本主义的法则在当时韩国社会中的深刻影响。不同于金福,药贩子并非基于实业或创新,而是依靠剥削和牟取高额利息的方式,利用人们的急需和财务困境,剥夺他们的财产。
在现实中的韩国,当时建立为时尚短的金融市场并不成熟。以房地产投资为例,企业投资房地产的盈利来自拍卖所持房地产获得的利润。但如果公司购买房地产的钱来自贷款,他们的房产又无法及时出售的话,就会导致企业无法在短期内盈利,并产生由此而来的债务积压问题。企业为了偿还贷款,不得不接着再贷,然而韩国银行无法源源不断提供资金,企业只能选择鲜有监管的民间贷款。1972年,韩国政府发布了“八三措施”,其中有关经济的一项措施是冻结民间贷款,同时整顿一部分信誉不良、经营不利的企业。在小说中,药贩子吃到了泡沫破裂前的红利,似乎可以顺风顺水至于永远,但他曾经杀人的事迹暴露,锒铛入狱,未能见到泡沫破裂的那一天。
小说里的将军
如果说金福的人生可以按照鲸鱼剧场的建成划分为前后两段,女儿春姬的人生则可以按照入狱前、狱中和出狱后划分为三个阶段。春姬入狱是一个无辜者替罪的故事——她的母亲金福失手点燃剧场,春姬恰好在现场并幸存。哑巴春姬无法为自己辩护,只能顺着人们的意思被指控为纵火犯。
春姬离开监狱后,回到曾经繁华、那时已荒废的坪岱砖厂。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漫长的余生:一边烧砖,一边等待儿时互相产生特别情愫的男孩。小说这一部分最令人唏嘘的是阴差阳错的悲剧爱情,而现实与小说的连接点还有故事中仅仅出现三次的“将军”。
将军虽然在小说中着墨不多,也从未直接现身,但在现实中,对应着引导韩国走向现代化过程中不可忽视的总统朴正熙。春姬被放出监狱是因为将军宣布大规模赦免罪犯。这件事无论是事实,还是动机,都恰好对应了现实中的韩国大赦。1978年,朴正熙为竞选连任而争取民心、广赦罪犯。当年12月27日,韩国29所监狱、看守所和10所少年看守所因第九届总统就职纪念特赦令,释放共计2290人,截止当天,有3087人被减刑。从大的层面来看,被赦免的罪犯里有朴正熙的政敌金大中(1924-2009),也是当时在野党的重要领袖。后来金大中几经波折,在1997年当上韩国总统,这是后话。从小的层面来看,春姬以及其他因为冤案被关入监狱的普通民众能够在多年囹圄之后重见天日,亦是幸事一桩。
在春姬出狱之前,以朴正熙为原型的将军还曾出现在金福口中。金福曾经见过将军一面。他的评价是,“将军长得不怎么样,个子矮小,脸很黑,怎么看也不像成就大事的人。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大事,肯定是有什么野路子。”
实际上,朴正熙常常拿自己的身高开玩笑。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内阁中的财务长官金龙焕(1932-2017)个子比朴正熙矮,他们聚在一起时,朴正熙会把金龙焕叫到身边,做出比身高的动作,说,“看,金部长比我矮吧?”他以这种方式调节气氛。而曾经两次出任国务总理的金钟泌(1926-2018)也曾评价过朴正熙的肤色。朴正熙出发去打高尔夫球前,抹了很多防紫外线的防晒霜,金钟泌说,“黑黝黝的肤色,抹不抹都一样。”
而小说中的金福却因为对将军的后半句评价而遭到秘密调查。在位于地下的调查室内,金福不能睡觉,也没有食物,被反复询问同样的问题,直到答案使审讯者满意。原来,金福随口说的“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大事,肯定是有什么野路子”被在场的某人向上报告。审讯者必须要金福说清,他指称的“野路子”究竟是什么。
回看当时的韩国现实,朴正熙个人威权下的政策使得韩国经济在他的领导下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但言论管理愈加严格。在朴正熙统治时期,政府除了迫害以金芝河(1941-2022)为代表的批判当权者的作家,还开展了大规模的电影审查运动。这种局势在当时韩国的文化领域投下了一片沉重的阴影,也限制了思想的自由表达和创作的多样性。
重回小说的第一页
作家千明官长期关注社会上的被压制者,这类主题几乎遍及他的每部作品。由于千明官曾在忠武路当电影编剧,其作品也如电影般流畅而戏剧化。他的三部小说被称为电影三部曲——
在第一部作品《鲸》里,金福因迷恋电影建造了一座剧场,也在这里结束了生命。她虽然短暂地享受过成功,但一生都在与自己搏斗。《鲸》的另一位主人公春姬则在死后,被建造大剧院的人们纪念。
在第二部作品《高龄化家族》中,主人公是一位落魄的电影导演,他和哥哥、妹妹都因为经济窘迫,过着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经济下行时,被压制者看似传奇,实则苦涩的生活现状体现了千明官对弱势群体的关注。
而第三部作品《我的叔叔“李小龙”》里,主人公“叔叔”因为崇拜电影中的李小龙而成为武痴,并从事着武打替身演员的工作。叔叔作为口吃的替身演员,虽然坚守纯粹的武道信念,不与人同流合污,但这类坚守反而使叔叔身处于危险境地。
千明官以戏剧化的方式讲述荒诞事实后,为小说结尾画下了温情的句号。这种温情来源于作者对边缘人的共情,他们或是产业底层的劳动者,或是被现实压迫的个体,或是身处困境的弱者。千明官通过描绘他们的故事,展示了这一群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鲸》以春姬之死为结尾,她的余生由日复一日地造砖,以及默默地等待组成。她盼望儿时和她互相喜欢的男孩回来见她,有太多事情想要向这个男孩倾诉。在春姬的灵魂升上天空那一天,她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大象花点儿的灵魂,她还俯瞰坪岱,发现她的恋人长眠于距离坪岱不远的公路。原来多年前,他在前来寻找春姬的路上死于事故。春姬出离了爱恨,她的身体被光包围着变得越来越透明,但她并不害怕消失。大象花点儿对春姬说,“只要有人记得你,你就和存在没什么两样。”而这句话遥遥呼应了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
“后来,那个人称‘红砖女王’的女砖瓦工被设计大剧院的建筑师首次公之于众。她的名字叫做春姬。”
小说的开头,只有读到结尾才明白。
一代人,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是单纯的喜剧或悲剧。千明官的作品不正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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