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乡愁
飞机降落在哈尔滨太平机场。下机是一排更衣室,远道来的旅客纷纷冲进去,换上秋衣秋裤。出了机场,一个从广东来的短袖旅客,喊了一句“丢”,快速冲进网约车,驶进黑不隆冬的夜色。
十几年来,我去过的许多大城市机场,早已跟市区连成一片。比如机场通了地铁,开车走地面,也可见建筑连续不断,万家灯火一路相随。哈尔滨机场,既不通地铁,也依然被农村包围,进城路上,好一阵子黑灯瞎火。借着偶尔的路灯望去,看见马迭尔雪糕、一些本地白酒、各县的大米大豆之类的机场高速广告牌。
清冷的空气中,让人觉得有些陌生,又熟悉。
熟悉的,比如房价。问起司机,市中心房价在1万~1.5万区间,最高不到2万,八年前回哈尔滨,当时就是这个价格。司机解释说,本地人都有房,有钱的跑海南、广东广西去了,盖的房子没人买,大家也不关心房价。
在中央大街下车,我定的一家中档宾馆的家庭房,五一期间只需要两百出头。第二天的中央大街,人流也不多。人们沿街走到松花江畔,坐在大堤上,望着大河静静流淌,海鸥翻飞,倒是悠闲,与到处被游客挤爆的新闻大相径庭。闹哄哄的假期,似乎只有东北比较冷清。
再搭火车沿江而下,广袤大地上,春耕还没有开始。土地刚刚平整完,翻出的土壤黑油油地连到天边。环绕着村庄的杨树刚刚吐绿,映着红色或蓝色的农家屋顶,犹如一幅安静又浓烈的油画,让久居大城市的人胸怀开阔,精神一振。
到家,亲人端出饺子、锅包肉、酸菜粉条、豆角焖肉。还有刚从地里挖的婆婆丁(蒲公英),刚从屋脚拔的小葱,蘸上黄豆酱,一口咬下去,脆嫩、辛爽,足以解一路风尘。
后面几天,几个舅舅、姨姨、姑姑每家轮流请客聚餐。镇上、县城饭馆里的盘子巨大无比,菜量扎实,几乎每个菜,都有上海的五六盘之多。尤其凉拌菜,堆成珠峰似的,约摸有南方大城市的十盘之多。
三年疫情,包括今年春节,哈尔滨、黑龙江几乎都是每一轮疫情的中高风险区,村与村之间都封着,亲戚们也聚得少。一连几日,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喝酒、烧烤唠嗑、开着玩笑,其乐融融。
透窗望出去,丁香、樱花、杏花怒放。春天虽晚,但终究还是热热闹闹地来了。开阔、丰盛、豁达、浓烈,又有些孤寂,这,便是东北。
|5月1日,还下了一场小雪
命运
前同事J君,曾是哈尔滨某出版集团的科级干部,在东北人看来,绝对是一份好工作。2017年,他却选择辞去公职,带着妻儿、父母,义无反顾地来到上海找工作、重新开始生活。
我问原因,他讲了自己的故事。
在东北,找工作靠亲戚。J君周边的同龄人,早早被父母安排读医科类的大学、专业,毕业后也多进了卫生系统。他的父母也在卫生系统工作但只是普通职员,自己又不想学医,便选择了新闻专业。
2009年,他毕业的时候,中国的互联网大潮已经汹涌,东北却波澜不惊,新闻专业毕业的他们,几乎只有黑龙江、哈尔滨的广电、报业,以及东北网五个单位可选。
他先后进了市级报业、广电集团做记者。日子闲散,每天下午2~3点,同事们陆陆续续下班接孩子去了,他没有孩子,多上一会儿班,算下来,每天上班时间也只有4个小时。
作为新人,他一直被“欺负”。“我后面才渐渐知道,进了电梯,里面十个人,可能九个人都是亲戚,只有我一个是外人”,以至于去办公室给部门领办公用品,也经常被办公室主任找各种由头发牢骚。
他不想过这种生活,2015年进了省出版集团旗下的一家数字出版单位,自己对应的级别是科级干部,还负责两个千万级别国家级项目的执行管理。但是,“那两年,我学到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也是领导对他最主要的教导。
日子同样闲散,工资涨到6000多,在传媒业朋友的失业潮中,比较优势还挺明显。直到孩子的出生,改变了他的想法。
首先是钱不够花,想要赚更多的钱,级职、关系还不够,是不可能的事情;然后是,他骨子里其实有点反感这种生活。自己还能相对“舒适”地忍受,但孩子怎么办?再回过头去看,他才看清八年来的工作和生活,“感觉像在山里一样”。
不出去还好,一旦跳出去看“山里”的生活,顿觉感伤。一想到孩子的命运,也要像自己这一代人一样被“体系化”,他就觉得恐慌起来。
思索了很久,跟双方父母沟通多次,2017年,他终于痛下决心离职,带着全家来到上海。他从普通白领开始,做到现在某光伏企业的总经办主任,只是一直没有买房。“就算卖哈尔滨的两套房子,也还是买不起上海的房子”,算下来租房也划算,就一直租着。
现在这份工作,每天上班单程通勤60公里,早上五点多就得开车出发。不过,他并不觉得多累,“因为我终于知道自己在干嘛了,每一天都能学到新东西,下一代也更有希望。离开那个舒适圈,我挺开心”。
说起乡愁,主要是想念亲人、东北的一些饮食。“对了,还有人与人相处的方式。东北人谈的更多的是感情而不是利益,同事之间相处简单、互相信任,很容易处成哥们儿。在南方,不可能”,他说。
|哈尔滨城外的松花江
有人往南方,有人回家乡。妻子的姑姑,前年则选择了从上海回东北。
2017年,她们老两口在亲戚带动下来到上海打工,在亲戚负责的一个快递分拣站做分拣员。老两口工资加起来有一万左右,在郊区租房子,控制一下生活成本,每个月能攒下大几千,对此,他们感到很满意。
第二年,他们又把女儿接过来一起工作。原想一家人在上海工作几年,攒点钱再回乡,不成想,快递站生意萎缩,亲戚也失了势,他们的收入缩水。更要命的是,女儿一到上海就水土不服,生了一场重病,不但没有赚钱,反而花了一笔钱。刚出生不久的小外孙,也同样有点水土不服。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加上现实压力,他们只好陆续搬回东北。
他们一家子在县城定居。姑姑照看孩子,姑父木工出身,人本分,找了份仓库管理的工作,深受老板信任,收入4000多元;女儿找了份工作,女婿开货车,收入都还可以。而当地的房价只需要三四千元,生活压力并不大。假期去看望他们,犹如一窝青蛙终于从大海游回自己的池塘,舒服得呱呱叫。
不过是一场生活,不过是一场命运,本质上,它们还是由环境决定。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适合什么,再选择好自己想要的环(命)境(运),即是幸,即是福。
好像,很少有哪里的人,比东北人更明白这一点。只是放眼望去,全国人民都在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更富有”,倒显得东北人有些另类了。
活法
一只鸟飞过东北的天空,也会变得幽默。东北人的幽默,来自他们的真实、通透和豁达,凝聚着丰富的民间智慧。
话说东北乡下有“四美”: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上老丈人家去。乍听粗俗又不明所以,细细思量,会心一笑——
人们常为了形象、他人眼光削足适履,忘了最舒服的状态,不过是“自己舒坦”。生活中,最美的享受,何尝不是趿着拖鞋、四处溜达;
当众放响屁,当然更不好意思。实则,响屁一代表气顺,不压抑,二当众放出来,代表无所忌惮,身心畅快。生活中一大乐事,也莫过于家人、好友坐在一起,当众放响屁,再相视哈哈大笑;
“匆匆忙忙,碎银几两”,旧时能坐牛车,一表示家境还不错,二表示没什么琐碎事,不用急不用慌,优哉游哉。现今,人们把车越开越快、越开越高端,又有多少人能享这“牛车”之福;
上老丈人家,更无需说,“姑爷进门,小鸡儿没魂”,好吃好喝招待。上老丈人家,一可享受自个儿家都没有的VIP待遇,二代表家庭关系和睦,有资格享受。
这趟回东北,对这句东北俏皮话,我算是深度感受了一回。
东北人的活法,也就这般实在而洒脱。按说东北气候寒冷,经济不景气,人口流出,尤其冬天零下二三十度,活都没法儿干,经济接近停摆,那为何还不走?反而乡愁最烈?他们心中自有明白的答案。
送我们到高铁站的司机,老家在山东菏泽,80年代随家人来到东北讨生活,从此他乡作家乡。我问他,“按理山东现在发展比东北好,你为什么不搬回去”?
他给我算了一笔账。山东老家亲友,多进城或在县域工业园上班,工资3000左右,每周或每两周休一天(看企业正规程度)。算下来,累死累活,平均一天能赚100块。
在东北,哪怕平常打点零工,一天也有150~180元。各种种养大户、农业企业、林场、建筑工地、政府以工代赈等,用工量比较充足,只要肯干,不愁没活干。
到每年几个月农忙季,就更不愁了,即便卷苗、插秧盘、补苗这类的普通农活,也有一天五六百元,如果还能操作农业机械,可以到七八百元。算下来,辛苦干上两三个月,就相当于进厂打工一年。
一面打着工,另一面还可以把地租给种植大户做“地主”。这几年粮价不错,本地(七台河市勃利县)一晌地(十亩)可租到16000元,合1600元一亩,是南方我老家土地租金的5倍。他们村土地不算多,一般每家也有两晌地。
从土地上获得的租金和务工收入就比较可观且稳定,剩下的半年冬天,猫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想给别人打零工,也有不少选择,养一两百头猪或羊,搞点大棚种植,说不上大户,也足以谋生;收粮、贩粮,土法酿酒,农产品粗加工,农机销售维护,等等,也都是活计。
山区农民,也同样可以活出自己的花样。种植林下作物,农忙季下山打工,春天采蘑菇、挖蕨菜,秋天打松子,一天能赚三四百元,比农户更自在,更犯不着背井离乡出去打工、被人管。
相比南方农民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做点小生意,东北农民活法丰富,而且性价比更高,更得实惠。宅在老家,也没什么不好。
|小镇上的“万达新城”,2000多元一平
真要出去打工,首选也是日韩。我乘坐的另外一次出租车,司机是80后,年轻时劳务派遣到韩国首尔和日本千叶县,做后厨工作,月收入合人民币七八千元。当地混得久了,还可以“逃出去”,自己出去找工作,收入能到2~3万,“只要不被抓,就可以一直打工下去”。
几年前,他被当地劳务部门抓到,遣返回乡,就没办法再办签证了。他在县城买了房、买了辆出租车,月收入五六千元,日子还不错。而他的妻子还在韩国,打着高收入的“黑工”,每个月有2万多元的收入。
“算来,我老婆已经6年没回国了,我们也分居了6年。儿子现在读高中了,也有6年没见着他妈了。”他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南方,叹了一口气。
文明
尽管看上去并不繁华,但我欣喜于东北的平静和多元。
多年来,在我们所生活的南方、大部分的中国,曾经的多元化文明已逐渐被城市化、工业化大一统,人们的选择不外两种:要么拼一把做老板,要么老老实实给老板打工。
东北的城市化、工业化,远不如沿海和中部省份,但它的农村,却比这些地区农村要“繁荣”些。
东北以里,各省农村普遍空心化,空留老幼、鸡犬;人口集中到城市,集镇塌陷,丧失了“村头城尾”的衔接力;因此,城-镇-乡村“几线”的划分十分清晰,各线之间,往往两个世界,隔阂日深。
东北虽然也是这个趋势,但要好得多:
21世纪之前,东北堪称中国乡村建设的典范。改革开放前,北方很多地方还吃不饱饭,流行到东北讨生活,我老丈人家就是从苏北宿迁搬过去的;东北地大物博、相对富裕自不必说,农村也很聚集,一个聚落就是一个行政村(而非自然村),有大几百、数千人规模;村庄也很早就形成规整的街区形态,以至于农村人互相串门,都说家住几街几街;
聚集形成规模效应,村庄规划、建设就有优势。东北农村很早就村村路面硬化、通公交、栽路灯、修村民健身广场了,现在团购、快递都可以直接进村;规模带来分工,一产种粮大户、养殖大户、大棚种植,相关商贸;二产烧酒坊、粮食加工、机械销售维护,三产打车司机、拖拉机司机,村民打打零工,等等,农村还保留一个相对完整的生产生活形态;
东北城乡界限也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一般中小城市、甚至是大城市郊区,都与农村融为一体,没有分别,如此,也就没有南方地区一向存在的“城里人-街上人-乡下人”的划分法;乡镇人口多,产业更完整,围绕农业的种子化肥、农机农具、农产品加工、农副食品等行业较为兴旺……
因此,东北农村、集镇还有相当的青壮年劳动力,出路更多元,农民进城意愿也没有那么强烈。农民不愿进城,富裕家庭又外流,城市发展就缓慢、房价“鹤岗化”。反之,城市熄火,发展动力不足,又拖累了经济发展。
整个东北(大部分地区),便依然处于一种农业文明的状态:相对落后、封闭、重人情,但自足、不慌不忙、平稳、多元;而且,它本身就是“中国粮仓”“端好饭碗”的鲜明定位——虽然数字、界面、政绩并不好看,但她有着丰富的里子和自身发展逻辑,并不需要被别人定位来定义去、评论来评论去。
|牡丹江畔的小朱家村,进村还得靠渡船,却既富裕又世外桃源
人们的活法本应多元而自由,人类的文明本该多元而淡定。东北,就这么“东北”着、缓(平)慢(稳)发展着,未必就不是一种幸与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专栏作家,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乡建者小会”发起人,著有《焕新——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书。 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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