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减肥针”
作者：任雪芸，编辑：王芳洁，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款神奇的减肥针正在通过社交媒体和口耳相传，“俘获”千万个爱美人士。
李娜就是其中之一，曾经穿得下XS尺码衣服的她，在毕业后的两年间增重了30斤，现在只能买XL号的衣服了。
虽然160公分身高，120斤体重，在医学上并不能算是肥胖症，但体重记录APP的提示还是“扎心了”，上面显示，她的BMI指数已经达到了偏胖的范围。
李娜决定减肥，她也知道，制造能量缺口是减肥的终极奥义，要么少吃，要么多动。但靠主观意念来控制饮食是对人性的挑战，而运动，“就更违背人性了，每天下班就想躺下，工作、社交、挤地铁基本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气，真的不想再动。”
最近，在朋友的安利下，李娜被种草了一款“减肥针”。据说每周只要打上一针，不用刻意节食，不用运动，就能轻松“躺瘦”十斤。
由于诱惑巨大，和众多减肥人士一样，李娜刻意忽略了，这款名叫司美格鲁肽的注射液，实际上是一种用于2型糖尿病的处方药。
这是一款胰高血糖素样肽-1（GLP-1）受体激动剂，通过葡萄糖浓度依赖的方式增强胰岛素分泌，抑制胰高糖素分泌，从而达到降低血糖的作用。除司美格鲁肽之外，目前市场上的类似药品还包括利拉鲁肽和度拉糖肽等。
与此同时，由于GLP-1受体激动剂具有减慢胃排空的效果，也就是让食物在胃内多停留一会，延长饱腹感，同时还可以作用于下丘脑控制食欲，从而减少饮食的摄入，实现减重的目的。2014年至今，美国FDA先后批准了利拉鲁肽、司美格鲁肽等药品用于减肥适应症。
尤其是2021年获批的司美格鲁肽，只需要每周打一针，比起每天打一针的利拉鲁肽来说更为方便，迅速成为了国民级的产品。
截至2022年4月，司美格鲁肽在美国的处方量达到每周2.48万剂次，就连特斯拉CEO马斯克也曾在社交平台表示，自己使用司美格鲁肽用于减肥。
随后，“司美热”迅速蔓延全球，其中当然也包括中国。2022年，司美格鲁肽的全球收入为118亿美元，中国市场占到了20.85亿元，而这仅仅是在中国市场销售的第一年。
对于药企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商业诱惑。于是，伴随着利拉鲁肽的中国专利到期，以华东医药、翰宇医药、通化东宝、万邦生物、圣诺生物、先为达生物、诺博特生物为代表的企业均在进行利拉鲁肽生物类似药物的研发。
今年3月底，华东医药发布公告称，该公司的利拉鲁肽“适用于成人2型糖尿病患者控制血糖”的上市许可申请获批。另据了解，其用于肥胖或超重适应症的上市许可申请，于2022年中旬获得了受理，目前尚处于审评审批过程中。
而这也意味着，至少到目前为止，这款药物在中国仅获批用于治疗2型糖尿病，但这又怎能阻挡减肥人士的旺盛需求？
近日，《最话》发现，在一些医院、药房、美容院、药代、甚至电商平台上，普通消费者可以通过“一些方式”购买到降糖针。
如今，千千万万个李娜们，在几乎没有任何医师指导的情况下，使用了降糖针。她们中的很多人，甚至连医学上的肥胖都算不上，驱动他们为自己“轻率”扎下了针头的，只是一个追求“白幼瘦”的“疯狂念头”。
生于白幼瘦时代
根据2022年5月出版的《中国居民肥胖防治专家共识》，至2030年，我国成人（≥ 18 岁）超重/肥胖合并患病率将达到65.3%；学龄儿童及青少年（7~17岁）中将达到31.8%。在这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但以上仅是符合医学肥胖标准的统计数据，在“白幼瘦”的大众审美趋势下，实际上自觉肥胖，自发产生减重需求的人群则更为宽泛。
例如周舟，其实在常规的体重定义中，165公分的身高，125斤体重的她，并不属于超重人群。但她十分不满意自己的身材，“我喜欢纤细的四肢，而不是我这种看上去有些强壮的感觉。”
周舟试过各种减肥方法，比如碳水循环、16+8、断食法......“反正市面上你能找到的减肥办法，我都试过。”
每次减肥初期，周舟都能看到体重的下降，坚持最长的三个月里，她从125斤减到了110斤，后来疫情打断了减肥计划，她在半年的时间内，又回到了128斤，比之前还要重一些。
有一段时间，周舟整个人都会因为体重的上涨而陷入不自觉的情绪低落之中。“后来，我去看了减重科。”在医生那里，周舟只能称得上是微胖，在做过常规的检查后，她拿到了一份食谱。“说实话，用一句话总结还是少吃少油少盐不吃糖。”
这种被限制，但又无法控制自己本能的感觉，让周舟一再感到挫败，在她的印象中，周围的朋友似乎都陷入了这样一个循环，年复一年地减肥。
一次和朋友的聚会中，正在靠运动节食减肥的周舟被安利了时下非常流行的无痛苦减肥方式：打针。“真的能瘦，而且真的没有什么副作用。”
“每天打一次，一个月差不多能瘦个10斤。”朋友告诉周舟，这是一款糖尿病人用来控制血糖的药物，没有什么副作用，就是单纯的抑制食欲，最重要的是不用搭配运动。
和周舟一样，孙铭也是偶然知道了减肥针这个产品。“我是在老家美容院一个工作人员的朋友圈里看到的，她说没有副作用，而且还能毫不痛苦地实现减重。”孙铭一瞬间就心动了。
通过翻阅各类社交平台，在小红书、B站、抖音，甚至一些电商平台中，都能看到来自减肥针消费者的分享。
当这股迫切减重的情绪汇集到一起，反映到市场上，相关的药品被直接引爆。从去年10月左右开始，在一些地区，司美格鲁肽陷入断货期。
我们联系了地级市某三甲医院的工作人员，对方表示目前大概率是没有药。在和一位“药代”的咨询中，向对方表示了可以加价拿药，但对方也仅仅回了句“现在没有，已经断货很久了”。
反映到企业端，由于司美格鲁肽需求强劲，其所属公司诺和诺德，近日上调了2023年的营收和利润预期，同时股价也创得历史新高，市值达到了3771亿美元。
无序的渠道
以司美格鲁肽为例，在国内，以正常流程拿到这个药的流程是什么？
根据小红书一位用户的分享，因为在短时间内体重飙涨，所以挂了医院的内分泌科，医生开了相关糖尿病、甲状腺相关的检查，首先确诊了胰岛素抵抗，然后经过医生的严格审查后，才给开出了司美格鲁肽的处方。
公告显示，2021年4月，司美格鲁肽获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NMPA）批准 ，用于治疗成人2型糖尿病及降低T2DM合并心血管疾病患者的心血管不良事件风险。
也就是说，合规拿到药物的情况仅限于糖尿病治疗。在一些讨论减肥针的帖子中，也有消费者表示，尽管自己被查出了胰岛素抵抗，但是也没能开到药物。
但难以压制的减肥需求，让减重人士开始寻求各种灰色的购买渠道。
“您可以点击商品，点击立即购买-填写问诊信息-免费开方-付款即可。”在某电商平台上，我们找到了多家销售司美格鲁肽药品的商铺，多位客服回复了上述类似的信息。
在社交平台的分享中，一些消费者也提到了可以通过电商平台加价购买。
公开资料显示，2021年12月3日，司美格鲁肽公布进入国家医保谈判目录，1.5ml:2.01mg原价1120元/支，国谈后478.8元/支，3ml:4.02mg原价1904元/支，国谈后813.96元/支，降幅57.3%。
而在电商渠道中，一只1.5ml的司美格鲁肽售价在700元左右，在断货加剧时，有消费者分享，她曾花费1200元购买过一只，超出医保报销前价格的两倍之多。
“重点是开方。”孙铭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她告诉我们，如果有处方可以在平台直接上传购买，但是有的商户也可以给免费开方。“在不断货的情况下，只要有处方，就可以拿到药。但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拿到的药是真的药。”
在电商平台的开方流程中，我们发现，只要选中药品，输入确诊疾病，勾选确认声明，即可免费开方。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们就拿到了这款药品的处方，能够直接在电商平台下单购买。
在一些美容院，也流入了减肥针的销售。一位小红书用户发帖表示，自己被美容院老板推销了一只“转运蛋白一针瘦”，老板表示，自己有渠道，是从医疗诊所开的药。
周舟家中的亲属中有糖尿病人，“我看到一些人是让病人代开的，我不知道可不可行。”和周舟有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少，甚至由此还催生了一条黄牛产业链。
一位小红书用户在上班时曾收到过来自医院公众号的一条缴费通知，显示自己的医保卡下被开了诺和泰注射剂。但是，她表示，自己从来没去过这个医院，也没有开过相关的药品。
而“一针难求”也导致假货开始泛滥。
今年1月份，一些地区展开了“司美格鲁肽”假药打击案，2023年3月，绍兴诸暨市公安局食药环知森大队成功侦破全国首例非法研发、生产、销售治疗2型糖尿病核心成分“司美格鲁肽”案件。初步查明，此类三无假药产品通过各级代理流入到全国二十多个省份，销售金额超过了亿元。
百亿蓝海市场
公开资料显示，目前海外市场获批上市的主流减肥药物包括诺和诺德旗下的利拉鲁肽、司美格鲁肽等。中航证券研报显示，截至2022年2月，利拉鲁肽和司美格鲁肽合计在全球肥胖市场占有率达到了82%。
去年，司美格鲁肽收入同比增长77%。与此同时，目前在中国市场，尚没有一款药品在减重领域内获批。2023 年 3 月 7 日，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审评中心官网曾显示，华东医药利拉鲁肽注射液的两个和肥胖适应症相关的上市申请被暂停。
回复媒体时，华东医药方面表示，利拉鲁肽注射液减肥适应症的审评因年初疫情影响导致积压时间有所延长，需要提交剂量准确性的检验补充要求报告，为审评正常流程。公司预计此次暂停不会对该适应症的最终获批产生较大影响。
尽管政策未明，但在百亿市场的诱惑下，药企们已经在加码入局。
根据国金证券研究所数据，当前国内有20款适应症为2型糖尿病的GLP-1创新药在研，其中，信达生物、石药集团、甘李药业、汉森制药的研发均包含肥胖适应症。
药企内卷的当下，国内消费者也趋之若鹜。但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没有真实了解过药物的本质，甚至对副作用进行了选择性忽略。
以司美格鲁肽为例，FDA 通报指出，司美格鲁肽最常见的副作用包括恶心、腹泻、呕吐、便秘、腹痛、腹胀、头晕、头痛、消化不良、低血糖、胃肠炎和胃食管反流病，而在其处方禁忌症警告中，该药提示了甲状腺 C 细胞肿瘤的潜在风险，同时还包含胰腺炎、胆结石、急性肾损伤、视网膜损害、心率增快的危险。
一位曾经使用过利拉鲁肽的消费者告诉我们，用药期间，仅仅是舒缓的瑜伽练习，有时也会感觉到眼前一黑，这是一种典型的低血糖症状。
但这些其实并不能阻挡“减肥人群”和药厂的步伐。
相较于注射剂产品的不便捷，以及易引起局部不良反应等特征，在诺和诺德攻占市场的战略中，口服减肥药的研发正在加速。
前几日，国家药监局药物临床试验登记与信息公示平台发布一项由诺和诺德申请的三期试验公示，旨在试验每日服用一次司美格鲁肽口服制剂50mg在中国超重或肥胖承认中的疗效和安全性。
上述体会到不良反应的那位消费者表示，自己会再去尝试一次司美格鲁肽。至于周舟和孙铭，也已经开始寻找自己能触摸的到的购买渠道。他们中的每一位都认为，人为了变美，可以忍受一些代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采访对象，李娜、周舟、孙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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