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富神话终结，宜春淘锂人被困倒春寒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时代财经APP （ID：tf-app），作者：武佩璇、邓宇晨，编辑：王薇薇，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三月下旬的宜春仍带着少许寒意。从宜春市下辖的宜丰县城开往花桥乡的路上，司机齐树看着来往的车流，念叨了一句，“这大车真是少多了。”
在齐树的印象里，从去年起，在宜丰县城道路上经常能看见一排排十多米长的集装箱货车。齐树感慨道，“听说他们光跑这个货车，一天就要赚四五千。”
那些车里在拉什么，齐树只是知晓大概，“拉那个泥巴，拉那个石头，听说那里面能炼出锂，很值钱。”
最近两年，这种值钱的“石头”成为宜春人心目中的金子，随着宜春“亚洲第一锂都”的名号越叫越响，这座赣西北小城里很多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副业，甚至将其作为主业，有人成为锂矿贸易商、有人成为选矿厂厂长，还有人从陶瓷行业毅然决然转向了锂电。
所有人都对这块“石头”抱有无限美好的期待。
宜春钽铌矿厂（414矿）内部。图片来源：时代财经武佩璇 摄
但随着成品碳酸锂价格的暴跌，疯狂的石头开始降温，与此同时，宜春锂矿业的飞速发展滋生了矿产资源采挖乱象，江西省市各部门、中央指导组前后赴宜春进行督查整顿。
根据时代财经的走访了解，整顿期间，宜春选矿厂、煅烧厂进入大面积停工状态，中小企业迫切等待环保整改方案的敲定以便复工复产，贸易商们加急出清存货，新的产业格局正在形成。
一、停产整顿
曾经，拥挤的运输车流来往于宜丰这个人口不到30万的县城，只有一个目的：运输锂矿。宜丰县的锂矿资源主要为锂云母矿，集中于宜丰县花桥乡、同安乡以及上富镇，这些锂云母矿石会送往宜丰的工业园区进行加工，经过烧结、卤水、蒸发等工序，变成碳酸锂，最后变成锂电池，应用在新能源汽车、手机、电脑等日常电子产品中。
3月21日，时代财经搭乘齐树驾驶的出租车前往宜丰县花桥乡。花桥乡距离宜丰县城30多公里，开车需要40分钟，沿途的景色从金黄的油菜花变成规整的田园，接着是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和杉木林。齐树指着远方山脉上盖着绿色网布的施工区说道：“那就是开采锂矿的地方。”齐树聊起自己对锂矿的印象，“好早之前，这个东西好便宜的，几十块钱一吨，没有人要，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是糟蹋了。”
宜丰县前往花桥乡的路上。图片来源：时代财经武佩璇 摄
行驶途中，经过了永兴新能源、宜春时代新能源矿业等锂矿厂区。因为整改，时代财经未能进入矿场内部。
齐树对锂矿整改也略有耳闻，“听说一些小的矿场都被叫停了，选矿厂也停工了，政府打算好好整顿。”
宜春当地，受整顿影响最大的是选矿厂和煅烧厂。此外，据时代财经的走访，位于宜春市新坊镇，归属于江西钨业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的宜春钽铌矿（当地人称为“414矿”）也受到一些影响。
在去414矿的路上，村庄农户的外墙上用红漆刷着“严厉打击破坏矿山生态环境的违法行为”，每隔几十米就有横幅和广告牌写着类似警告话语。
山路的一个拐弯处，用红漆写着醒目的几个大字，“禁止捡石头、撬石头、挖石头、非法收石头。”直白的宣传语对于不懂得什么是矿产资源的村民来说，更为通俗易懂。
沿路标语。图片来源：时代周报邓宇晨 摄
414矿是宜春重要的锂原料基地、是亚洲最大的钽铌锂露采矿山。3月24日，我们来到宜春钽铌矿有限公司，途经多段蜿蜒山路，熟悉当地路况的司机回忆道：“我们之前开这段路都要小心翼翼，那些大车开得好凶，整条路都是他们的，随便开，你们外地人来看看都要被吓死了。”如今山路上仅有一些小车路过，大车已不见踪影。
宜春钽铌矿有限公司大门。图片来源：时代财经武佩璇 摄
进入厂区内部，工作人员并不多，时代财经询问得知，没有相关证件，无法进入挖矿的地方，最远可以到宜春钽铌矿的坪石选矿厂。工作人员说，“都停工啦，上去也看不到什么。”
来到坪石选矿厂，厂内没有机器运作的声音，放置于室外的浓缩机也并未开启，从现场的情况看，坪石选矿厂已暂时停工。
坪石选矿厂内未运行的浓缩机。图片来源：时代财经武佩璇 摄
宜春钽铌矿有限公司办公区位于半山腰，途中经过多家中小厂，他们都是为钽铌矿做代加工的企业，多为选矿厂，目前均处于停工状态。其中一家厂的技术负责人周宇对时代财经表示，厂子唯一的客户就是上面的钽铌矿，“他们送原材料过来，我们就给加工，不过现在没法开工，他们也好久没有发货了，应该都停了。”
厂内还堆放着之前运输过来的原料，周宇已经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堆在这里的，2月份开始不久，厂子就停工了，相关部门要求进行环保整改，“他们（环保部门）天天都来，要看你怎么整改的、达没达到他们的要求。”
据周宇所说，像他们这样一个厂子，整改就要花600万元左右，周宇指着房顶上的铁皮，“这些都要换掉，更新厂容厂貌，还要换新的设备。”
周宇对环保整改比较支持，“环保这块以后一定会越来越严，我们一次整改好，后面就不怕了。”他对开工的时间也很乐观，“应该很快了。”
二、疲于应对
如果说背靠钽铌矿这个大客户的选矿厂可以放心休整，那么其他普通小型选矿厂则急切盼望着复工复产。
黄远的选矿厂位于高安，从二月十几号开始，他们已经停工一个多月了。“刚开始是乡政府给了一个环保方案，后面又是高安市环保局拿了个整改方案，再后面就是宜春市环保局拿方案，一层比一层高。现在又在搞‘一企一策’，目前还没动静。”
自从环保整改开始，黄远的厂子就热闹了起来，相关部门的人陆续过来，还要求驻扎在厂内监督整改。
黄远对时代财经透露，不久前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过来检查，十分详细地询问其目前厂房内货源的供应商、采购员，并要求查看合同、厂房，确定进货数量。“查得非常细，高安做过登记的23家选矿厂，他们都要跑一遍，也确实很辛苦。”
但对黄远来说，自己已经有些疲惫。“厂子里30多个工人，现在全停在这里，也不敢开掉，每个人（每月）的用工成本就要六七千，场地也是租的，我每天睁眼就是两三万的开销。”
黄远去年5月份才开了这个选矿厂，当时根据办厂程序交资料办证，花了不少时间精力，结果开了不到一年，厂子就停工整顿。
黄远站在厂中间，看着去年运来的3000吨锂矿还原样堆在厂房里，只生产出了两三百吨的锂云母都没来得及卖出去，如今下游碳酸锂价格暴跌，他已经亏损不少。
但黄远对环保整顿是认可的，“是好事，全部整改好，对我们‘正规军’也有好处嘛，不然乱七八糟的厂那么多，对我们也不公平。但确实希望能尽快开工，给个确切的时间也好，不然我每天厂子放在这里开支太大了。”
黄远厂内堆积的原料。图片来源：时代财经武佩璇 摄
选矿厂停工，宜春当地的锂矿石交易量也迅速下滑，对锂矿贸易中间商刘峰来说，处境并不乐观。
坐在刘峰办公室中，他告诉我们，“宜春关于锂电的中小企业，基本都停工了，还有萍乡也停了一些，影响很大的。根据我的观察，中小厂的出货量可能要占到宜春全部产能的40%。”
环保整顿加上碳酸锂价格暴跌，生意越发不好做，如今刘峰主要联络外省市的商家，将锂矿石卖到湖南、湖北，但因为本地的供应商都停了，出清存货是目前最重要的生意。
刘峰虽然只是中间商，自身不拥有锂矿石，但因为见证了过去的疯狂，对如今的局面很感慨。“之前宜丰好多负债上百上千万的人，因为这个东西，一夜翻身，但如果这些人现在有存货，那恐怕又要翻回去了。”
刘峰并不确定，宜春锂电市场的未来还是否有他们这样的贸易商一席之地，这个在去年才入行的普通人已经将心思收回到其原本从事的其他行业。
在与刘峰交谈的过程中，他常常谈起2022年的疯狂，不得不承认，当时无数的暴富神话吸引了太多像他这样的掘锂者。
三、疯狂的2022
刘峰在进入锂矿行业前，曾靠陶瓷攫取了第一桶金，也在高安当地建立了颇为深厚的人脉关系。2022年3月，他眼瞅着锂矿石价格水涨船高，有些心动。虽然有懂行的朋友劝他这一行业“水很深”“不好搞”，但刘峰仍决定放手一搏，入局淘锂。
由于本金不多，刘峰的主要业务是倒卖锂矿石。在宜春，像刘峰这样的“中间商”并不少见。在锂矿价格飞涨的阶段，一批矿石从矿山流出，甚至会有五六道“中间商”经手后才会流入下一个环节的选矿厂。“当时的（锂矿石）价格每天都在涨，即便是经手了好几道，仍然有的赚。”刘峰解释道。
刘峰记得，在那时，自己拿到一批矿石后，要花一天的时间去检测矿石的品位，“仅仅隔了一天，要么货主那边就涨价，要么就卖掉了，成交的速度就是这么快。”
“那段时间的行情太好，有货就是老大，想拿，必须先打钱，晚一步东西就卖给别人了。跟现在的行情完全是天壤之别。”回忆起2022年至今锂矿石价格的暴涨暴跌，刘峰至今既兴奋又后怕。
刘峰说，由于锂矿石行情好，即便是有鱼目混珠的情况，比如在高品位的矿石里掺杂低品位矿，也不太有人在意，只要是锂，就有人要，“给我的感觉就是疯狂，所有人都疯了。就算是看到地上的大理石地板发光，他们都觉得是锂矿。”
黄远与刘峰几乎同一时间进入这个行业，黄远之前从事的是铁矿石生意，对矿业的周期颇为了解。但锂矿石的暴涨和暴跌仍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2022年5月，黄远投资了几千万，在高安开了选矿厂，主要负责锂矿石的破碎和水洗，转化为锂云母后便可以送去煅烧厂进行进一步的提锂。
黄远说，宜春的选矿厂和煅烧厂主要集中在宜丰县和高安两地。宜丰县靠近锂矿石产地，高安则是依托于便利的交通运输，以及拥有大量便于改造成锂矿煅烧设备的陶瓷厂。
高安是全国知名的陶瓷生产基地，但近些年陶瓷行业前景不好，当地众多陶瓷煅烧厂纷纷改建生产线“转锂”。
曾几何时，含有少量锂的锂渣还是作为陶瓷行业的废料被企业就地填埋。而在2022年，这些极低品位的锂渣也被人重新挖出，进行二次提锂。刘峰就曾听过这样的坊间传闻，某人承包的山林里曾被某企业填埋了大量的锂渣，去年突然做梦，醒来后便在地里挖出了几万吨锂渣，并因此赚了700多万元。
曾经不起眼的石头，如今变“废”为“宝”，让幸运儿们一夜暴富，这样的都市传说流传在宜春的大街小巷。在时代财经走访过程中，遇到的出租车司机身边几乎都有因为锂突然暴富的亲朋好友。
齐树告诉我们，他所在的村子曾有人拿附近山里的石头垒自家的猪圈和院墙，“没想到那些石头全都是锂，他去年全卖了，赚了很多钱。”齐树的语气里充满着艳羡。
四、“石头造富”暂停
充足的锂矿资源也吸引了众多新能源巨头亲自下场。目前宁德时代（300750.SZ）、比亚迪（002594.SZ）、国轩高科（002074.SZ）、永兴材料（002756.SZ）等多家龙头企业在宜春也纷纷建厂选矿。据媒体报道，宁德时代在宜春的锂矿选矿厂预计在5月完工投产。
然而，火热的“石头造富”现象按下了暂停键。
2022年11月7日，电池级碳酸锂现货价格突破60万元/吨的大关，达到61.5万元/吨的历史高位，至此便开始了一路下跌。截至2023年3月31日，生意社发布的电池级碳酸锂基准价为25.9万元/吨，价格距高点已腰斩。
与此同时，2022年12月，永兴材料被卷入水污染风波。据宜春市政府公告，永兴材料旗下子公司永兴新能源涉嫌以逃避监管方式排放污染物，已立案调查。由此拉开了宜春锂矿环保整治的序幕。
2023年2月，“宜春发布”发文表示，将依法严厉打击在全市范围内非法偷采盗采、私挖滥采、无证开采等行为，依法严厉打击涉锂电新能源产业有组织犯罪等行为。据媒体报道，中央工作组分批次密集赴江西宜春调研、督导当地锂矿开采，宜春当地锂矿选矿企业也因此全行业停产整顿。
3月23日，宜春当地一位锂电产业链人士告诉时代财经，中央工作组如今仍未离开宜春，调研的重点地区包括宜春市下辖的宜丰县、高安市，“目前大型企业已经复工复产了，但高安等地做选矿、煅烧的中小企业都还在停工整治阶段，复工时间也不确定。”
在3月24日宜春举行的一场锂电行业高级别会议上，多家锂电龙头企业签订了产业链供应链合作对接协议，并对外传达了稳供应的意愿，“领导和企业的表态主要是稳定军心，并表达了未来上下游产业链将会进一步联通的计划。”一位参会人士表示。
五、降温之后
截至3月31日，黄远的工厂还没有开工，他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4月下旬都不知道能不能开工。”
刘峰依然在朋友圈吆喝生意，只是语气已不再激烈：“各位老板能卖就卖吧，赶快出货。”
去年火热的行情已冷却不少，从业者们各有各的看法，黄远投入真金白银快一年了，至今还没回本，而且因为停产，增加了不少误工费；刘峰则希望能把自己原来的生意做起来，也依旧对未来的锂电行业抱有希望。
而那些刚刚下“牌桌”的人，也因为之前站对了风口，获得了可观的收益。一家煅烧厂的厂长直白地告诉我们，“自己干这一行还是挣了两三百万，但已经不打算再做了。”
曾经的宜春，因为拥有丰富的旅游资源而被大众所知。但如今，遍布宜春大街小巷的标语是一句“宜春，一个言之有锂的地方”。这座城市的经济和产业随着时代的变化迎来了新的机遇，乘着这股新能源的东风，每个从业者都希望自己能走得更远些，但重新开始的契机，如今尚未出现。
（此报道为时代财经与时代周报联合走访调查。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时代财经APP （ID：tf-app），作者：武佩璇、邓宇晨，编辑：王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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