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失独的武汉老人，我在春节教他剪视频、用微信
2月25日，元宵节前一天，社区给老杨送来了一些汤圆，志愿者凯威被邀请留下，老杨偷偷告诉他：“我最近老梦到老伴和女儿”。
2021年初，疫情有复发迹象，全国多地提倡就地过年。相伴而来的问题是，一些老人只能在子女缺席的状况下独自度过春节。武汉某社区就此推出了帮扶老人志愿者活动，教他们使用手机、微信、电视系统等，以更好地融入互联网世界。为了逃避父母的唠叨，在校大学生凯威报名了这场活动，帮扶75岁的失独老人老杨。
近两个月的帮扶后，老杨已能借互联网倾注对女儿的思念，并开展了积极的新生活。凯威也逐渐找到了自我的价值，去倾听“偌大世界微小个体”的声音。
以下是凯威的自述。
口述｜凯威
2021年春节，我家所在小区出台了严格的疫情防控措施：外地人员返乡，一律需要做核酸检测并居家隔离十四天，除特殊情况，严禁非小区居民以任何理由入内。两只黑色的大喇叭会在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响起：“防控就是命令！”、“为了您和家人的健康，请就地过年！”。
第一次见到老杨的名字，是在社区社工部门会议室里的投影仪上。
那是一个凌冽的冬日，早上八点，我戴着口罩，却依旧能感受到冷空气吸入鼻腔后的刺痛感，我不停地搓着已经冻僵的双手，据气象预报，当天的最低气温是零下二度。会议室白板上方，“‘数字帮扶，情暖春节’志愿者团体第一次见面会”的红色横幅是室内唯一的暖色。
满头大汗的六小时
2021年1月5日，我第一次走进老杨的家。进门前，我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老杨应声而来，他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背虽然已有些驼，但是依旧显得精神；双眼炯炯有神，嘿嘿笑起来，却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头发花白，一根根的都竖了起来。
我环顾四周，看到客厅的墙壁上挂着老杨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被精致地裱了起来：老杨坐着，女儿和妻子站在老杨背后，女儿和妻子长得很像，丹凤眼，身材高挑。
老杨招呼我坐下，一阵沉默后，他说：“年轻人，你会剪辑么？我最近在学，感觉怎么都搞不好。”他搬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浏览器上的界面还保存着他的搜索记录，“适合老年人的剪辑软件”、“剪辑软件下载”等。
“我就想把这些照片做成视频，你看行不？”老杨说着点开了电脑里的相册。照片大多是女儿从出生以来的样子，看得出来是被精心整理过的，每张照片的左下角都写着“爱女一岁”、“十岁生日留念”的字样。翻到老杨女儿二十岁的样子，她梳着大背头，显得帅气而干练，跟现在追逐潮流的年轻人没什么差别，“想必那时候的她也跟现在的我一样叛逆吧！”我在心里嘀咕道。
把电脑上的照片导到手机上后，我开始帮助老杨下载视频软件。老杨的耳朵不太好，我需要蹲下来，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大声说：“爷爷您看，首先这边有一个长得像帽子一样的按钮……”老杨戴着个老花镜，一脸严肃，好似小学生一样听我“讲课”，奈何老人家记忆力不太好，总是听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正午，背对着太阳的我被晒得满身是汗，嗓子也快冒烟儿了，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老杨不太好意思地打断：“年轻人，慢点讲，慢点讲！”
就是一个短视频的剪辑，老杨学了足足六个小时。但当我手把手地教他做好第一个视频后，他嘿嘿地笑个不停。我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汗，这时候才注意到，其实老杨也早已满头大汗。我有些懊悔自己太着急了。
看到老杨，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未来的自己。我不曾这样观察过我的父母，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们有过深入交流，还常因为毕业等原因和他们吵架。这次，我也是因为对父母的唠叨感到厌烦，想躲一躲，才报名参加了这个志愿者活动。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父母也会像老杨一样有老去的时候，只是过去我不想承认这种变化。
失去女儿这一年
不知不觉，我已经去过老杨家三次了。
这天早上9点，正下着雨，老杨突然打电话过来，语气显得有些着急：“今天戏曲频道直播《天仙配》，我不太会开，卡在了这个‘湖北广电欢迎你’的界面，怎么开啊？”
我穿好雨衣，就连忙冲到了老杨家中。电视画面出现后，我坐在一边，拿起白纸画出整个开机过程，放在了茶几上最显眼位置。
老杨看得出神，时不时地哼起了其中著名唱段，偶尔还会用手比划几下。“您是很喜欢戏曲是吧？”我问。
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老杨说：“年轻人，你知道吗？我爱人她就是黄梅戏演员，女儿也是从小就让她听戏曲，很小她就会唱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回复：“您爱人和女儿的身材都很高挑，唱戏应该非常好听。”
老杨从钱包的夹层里翻出一张照片，是她女儿在八岁的时候扮演杜丽娘。他淡淡地说：“女儿从小就爱戏曲，四岁就能哼出《天仙配》部分选段了，不知是不是遗传了我，嘿嘿！她啊，唱戏比我有天分！”
“要是现在还在……”忽然，老杨低头，沉默不语。
其实，在志愿者团体第一次见面会上，负责人就告诉我，老杨是个失独老人：他妻子去世得早，女儿也在去年疫情中感染离世。听到时，我愣了一下，好似平日里触摸到静电一般。我的脑海里冒出来各种各样问题：“我该说些什么？万一说错了某些话让老人家伤心怎么办？”“该不该在他的面前提他的女儿？”
负责人特地叮嘱我：“你最好不要刻意在他面前提起‘女儿’这两个字就好，也不要问他任何有关女儿去世后的生活，你的职责就是帮助、陪伴、倾听。”
志愿者陪同老杨在小区散步。图源边码故事
于是，听到老杨提起女儿的离世时，我一时手足无措，很多话到了嘴边却又感觉不合适。犹豫再三后，我说：“想必，她会一直唱得很开心。”
老杨陷入了沉甸甸的回忆。去年，他女儿接触了密切感染者，怎么求也求不到一个床位，在家里烧了两天。好不容易送进了医院，老杨也因为自己密切接触过疑似感染患者，被带往隔离点隔离，不能守在女儿跟前。女儿离世后，老杨的梦中总是会出现女儿，他常常哭着醒来。
他开始整理女儿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摩挲着，一声不吭，只是发呆。他为此专门买了一个大相册，用来放女儿不同时期的照片。他精准地记得数字：一共230张。
和我讲这些的这天，恰好是他女儿离开的一周年。
老杨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每天他都要吃好几种降压药。一月初石家庄疫情复发的消息，让他时不时感到背后直冒冷汗，好几天也没有睡好。
或许是雨天的缘故，家里一切都是“铁青”的，白色灯泡映得老杨脸上一片煞白，似乎刚经过了一场大手术。环顾屋内，很多地方已经落灰，远处有一间房门是锁住的，想来应该是留给女儿的。
“老头也要开心地活下去”
正月初一，我开始跟随父母四处拜年。团年饭的香气和外面久违的鞭炮声让我想起了老杨，不知这个特殊的新年，他打算怎么过。闲下来后，我拨了个视频电话，打算祝老杨新年快乐。
视频里的老杨显得非常激动，使劲向我挥手。原来，社区专门组织了独居老人在一起吃饭，十位老人都在场，当天的老杨穿得很喜庆，随身可见的“喜”字，我调侃：“这是要新年发大财？”
老杨说：“小子！新年快乐！好好陪陪你爸妈。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老杨的年夜饭。图源边码故事
慢慢地，老杨从叫我“年轻人”，开始逐渐叫我“小子”，这也让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爷爷。
如今老杨脸上已一扫失去女儿的阴霾。女儿去世后一个月后，一天，她又一次出现在了老杨梦中。这一次，她叮嘱老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像灵丹妙药一般，老杨病恹恹的生活被重新治愈了。他刻意让自己干一些新鲜事儿，开始对年轻人爱玩的东西感兴趣。得知这一点后，前来慰问的区领导送了老杨一台笔记本电脑。
自此，老杨把注意力放在这台电脑上，对着说明书一字一句地看，社区专门派了一个擅长搞电脑的年轻人来教老杨，没过多久，他就学会了开关机、打字。
慢慢地，老杨也学会了用微信。
他开始逢人就加微信，大家也都乐意配合，没多久，就有近五十号人成为了老杨的微信好友。这让老杨乐坏了，像小学生交了新朋友一样。他常向一起下棋的朋友们炫耀：“这个年纪还在搞年轻人玩的东西，我还是蛮厉害的吧！”
他也结交了很多戏曲方面的朋友，他们常在广场上槐树下唱戏，你唱我和，一个接着一个，一唱就是一个下午。
我担心老杨会在唱戏过程中想到女儿，劝他多做点别的事情，没想到老杨似乎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女儿的离开了：“人总是要走的嘛，不过早晚而已啊！我也不能因为害怕面对而刻意避开，老头也要开心地活下去啊！”
“也许，用这种方式怀念她，她才会觉得老爸并没有忘记她。”
回到家中，我打开手机，发现老杨的短视频又更新了，自从学会了剪辑后，老杨平均一天要发两条，之前总是女儿和妻子的照片，最近也开始发一些花花草草，还会拍一些戏友的视频，俨然一个“戏曲小顽童”。
“真好！”我心中默念。
老杨用手机学会了拍照。图源边码故事
小小的伟大愿望
最近一次见到老杨，他说他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小子！你知道褚时健么？我想像他一样，七十多岁了，还能干出一番事业！”
老杨想要成为一名戏曲主播，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自己的市场定位，“我要做一个热爱戏曲的老顽童，等到八十岁的时候，要让全国的热爱戏曲的老头老太太们都成为我的粉丝！”
我答应他，要参与他的第一次直播。
傍晚，我拿着家里的三脚架去到老杨家中，只见老杨换上了戏服，这次演的是柳梦梅，这也是他们一家人最喜欢的《牡丹亭》男主角。
当天有五位粉丝进入了直播间。老杨显得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喜出望外：“我感觉这都不会有人看的！”音乐一响起，老杨瞬间挺直了身板，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完成直播后，他还仔细地看了一遍回放，像小学生检查自己的待交作业一般。晚上，他将自己的直播片段上传到了平台。
老杨找回了生活的意义，有了新的方向去奋斗，而我也慢慢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原来那个一说话就急躁的我越来越有耐心了，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也让我更加关心这个世界上每一个需要帮助和倾听的人们。
我想写些什么来感谢老杨。酝酿许久，我缓缓敲下几个字：“祝你的事业越来越红火啊！老杨”。半小时后，老杨回复：“好嘞，小子！谢谢你！”
我看着手机出神，那种微小的成就感，真是妙不可言。
Staff
编辑｜李弘
策划｜徐浪、JUMP
排版｜林晓芳
题图｜电影《地久天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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