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疫情日记 ：一个印度农村的防疫样本
我4月7日发布了《印度疫情日记 | 在印度，封城成了一个举国欢庆的节日》这篇日记之后，引起了更多人对我安全的担忧。很感激大家对我的关心， 但我感觉，这种关心背后隐藏着巨大的信息不对称：印度几十万农民工挤在车站，有一个人感染就是“王炸”；印度贫民窟那么多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肯定会全部感染；印度医疗资源稀缺，你万一感染了必然凶多吉少……
这些信息和结论，都属于乍一眼看上去是“真的”（true），但却不是对的（right）。也就是说，事实碎片都是真实的，但颠倒次序、无视逻辑地组合起来，呈现出来的景象是没办法反映现实的。这背后有无知，有刻板印象，有商业写作者的流量取向……我阻止不了别人写错的（not right），至少我可以写一点更真实的（true）。
希望这篇故事能侧面回应一下“印度底层风险有多大？”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不懂模型数据，也不是公共卫生专家，就只能写点我看到的，戳破一下有些人对于印度的想象：“印度人民都在恐慌乱跑，疫情早已蔓延只是没有检测，底层大量死亡都不知是新冠，物资短缺穷人都吃不上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3tails（ID：threetails），作者：土土土，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4月7日星期二，我和布老师骑着摩托车出发，去周围的村里采访。主要想看看农村情况如何，村民们的生活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
（没人的班加罗尔有点美）
班加罗尔城区秩序井然。路基本上是空的，偶尔看到送外卖的小哥，和拉着蔬菜、煤气罐等必需物资的卡车驶过，街上除了市政清洁工，也基本看不到什么人，超市和蔬菜水果店开着，其他的商铺依然大门紧闭。
（道路都是空荡荡的）
主干道上有很多警察设置的检查点，没有制服、也看不出运输什么的车辆会被拦下来检查，我们出城时，被警察拦下来查了证件。
（路过一个蔬菜摊）
我们到的第一个村子是大概35公里之外的Nagarenahalli村。村子小而宁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道路两旁的果树和蔬菜地里挂满了果实，但看不到几个农民。封城后物流受到了影响，一些农产品的收购被延迟了。
只有一块地里有人在采摘西红柿。村民斯里拉姆告诉我们，以前他种的果蔬主要卖给班加罗尔的批发市场，但现在来收购的批发商很少，附近的电商收购中心还在运作，他先卖一些去那边。
他还种了很多番石榴，本来和一个果汁公司签了25万卢比（约人民币2.5万元）的合同，对方只付了5万卢比（约人民币5000元）的定金，到现在也没有来取货。
（农民在挑出已经坏了的西红柿）
有一些番石榴已经熟透了，掉在了地上。他随手在树上摘了几个果子，让我们拿着吃。
我们临走前，他告诉我们，不远的村子里有一个阳性案例。我们驱车前往17公里之外的Bylanarasapura村。半路经过一个礼堂，被当地政府改造成了口粮发放点，村民们骑着摩托来领口粮，大多数人蒙着面巾，或者带着棉布口罩。口罩早就已经脱销了，这是当地人的自主创造。
（礼堂改造成的口粮分发点）
村民们自觉排着队，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井然有序。
接近Bylanarasapura村时，道路两边开始出现清真寺，为数不多的村民也都戴着口罩。我预感到，这个病例也八成跟三月初德里的宗教集会有关。
村口有警察设点，两个警察在值班，还有一辆警车载了四个警察，开进了村里。我们表明来意，和村口值班的警察聊了两句。他们都属于附近的警察局，昨天有村民确诊后，有40个人被派到村子里处理相关事宜。
（村口值守的警察）
警察都戴着一次性的外科口罩，一个蓝色一个绿色，是他们自己买的。他对我们说，“现在也就你和我、还有医生还在外面工作了。”看了证件之后，他很和气地放我们进去了。
我有点意外，本来以为他不会让我们进去的。但此时，居然有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偶尔走过的村民都戴着口罩）
进到村子里，偶尔出现的村民都戴着口罩，除了一个小超市，所有的门都关着。村子里有快1000户人，但看起来就像是被废弃了一样。小超市的门口系着一根绳子，不让顾客靠近，店主坐在里面，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很警觉。一位村民来买牛奶，给我们指了指村委会办公室的方向。
（在小超市买东西的村民）
村委会办公室门前很热闹，有十来个警察，还有一些村民等在门口。一位警察指了指对面那栋房子，说确诊病例之前就住在这里，现在他家里和接触过他的15个人都在医院隔离。
病人43岁，3月19日他从德里回到班加罗尔，按照政府的要求居家隔离14天，他住在20公里之外的霍斯戈代村。之后，他来到了Bylanarasapura村的女儿家里。他一来，就引起了当地警察的警觉。
四月初，德里尼扎穆丁的清真寺集会感染开始在各邦大范围出现。截至4月4日，3000多例确诊案例中，有647例可以追踪到该集会，占到了20%左右。各邦都开始了大范围的追踪和隔离，其中泰米尔纳德邦、特伦甘纳邦等受影响比较严重，泰米尔纳德邦有1500人参会，确诊的621人里，有92%的案例可以追踪到这次集会。
在卡纳塔克邦，有342人参加了集会，警察也正在逐个做追踪。了解到这个病人从德里回来，警察就找到了他，了解他的健康状况。在调查的过程中，他称自己并没有参加这次集会，但警察对他的陈述产生了怀疑，就带他去做了检测。检测结果呈阳性，周一村庄开始封锁。
（被改造成口粮发放点的小学）
村委会办公室对面是一个小学，现在已经改造成了口粮发放点，村民们有序排队领取，他们可以一次性领取两个月的份额，以便安心在家呆着。
（排队领取口粮的村民）
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有十来个人在开会，参与者有警察负责人、卡邦的卫生官员、村委会成员，还有村里卖蔬菜、牛奶的小贩。警察询问村委会的人，村里主要提供牛奶和蔬菜的商贩是谁，确定了两个蔬菜店、一家牛奶店，只给他们提供许可，其他人都暂停营业。
这三个商贩被叫进了办公室，警察对他们说，不能过度涨价，只能依据物流成本的提高适当提高价格，否则会受到惩罚。
卫生官员还给村委会成员交代了一些事宜，包括监测60岁以上村民的健康状况之类的。在我们快离开的时候，有人拿胶带也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拉起了防线。
（村委会办公室门口）
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村子的四个进出口都有警察值班。我对布老师说，卡邦政府的表现让我有点意外，我之前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一个村子有类似中国“村委会”这样的组织，在疫情时期可以有现成的机构拿来用。
当然，也可能是目前班加罗尔的确诊数字还很有限（只有59个），警察等政府力量充足，像这样在出现确诊案例后迅速警戒，应该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缩小传播范围。
（村里另一个出口也被封了）
回城时已经到了饭点。在路上，我们路过了两个政府的免费食物发放点，有志愿者在为因为停工而吃不上饭的工人发放食物。
注：Village Panchayat，我把它翻译成了“村委会”，它是印度的乡村自治组织，由村民选举组成，政府为其支付薪资，负责乡村的日常管理。
故事讲完了，下面更新几点印度疫情现状，澄清一些误解：
1. 大范围的群体追踪很及时：从印度的确诊数字增长也看得出来，各邦的检测能力在逐渐加快。目前的高风险集群感染主要有两部分，一个是德里的清真寺集会，另一个是各大城市市郊的贫民窟。目前看来，各邦的追踪和监控做得都不错，孟买的贫民窟也开始进行排查，准备了隔离设施。
2. 医疗资源挤兑还没有出现：目前，全印度确诊病例最多的就是孟买，超过了700例，但这个数字对于一个大都市来说，仍然是可以接收的，还没有出现医疗挤兑。其他城市也都准备好了定点医院，但并没有出现病人蜂拥医院的情景。
顺便说一句，印度的媒体业还是很发达的，基本上每一例患者都会被报道，如果医院人满为患，不可能还没有被报道。
3. 新冠知识普及比较到位：我印象中，从三月初开始，每次打电话的彩铃都变了疫情提醒，目前能感觉到，印度人对于疫情还是很重视的，很多人也都知道症状是什么，要怎么样去医院。现在定点医院验都是免费的公立医院，检测也是免费的，大多数人不会有理由不去治疗。印度人也不傻。
4. 早期封锁的效果确实有：目前印度的疫情正在快速变化，还在早期阶段，但全世界范围内，印度的封锁措施都算是很及时的，早期检测范围的关系，漏网之鱼肯定有，但在印度3月25日开始全面封锁之前，各邦早就开始进行半封锁状态了，对每一个病例也都有详细的追踪，传播的范围相比起绝对的自由流动，应该还是小一些。
最高危的农村和贫民窟，在封城时其实刚刚波及（因为第一批感染者来自海外），当时还没有蔓延开，封城之后，流动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被限制。比如之前移民返乡的聚集，目前还没有发现确诊案例，移民已经被各邦政府安置和隔离。
5. 城市秩序正在逐渐恢复：封城的第一周，因为交通封锁，出现了一些食物短缺等现象，但现在供应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最近我陆续收到了电商通知开始正常配送的通知，之前采访的贫民窟小哥也收到了政府免费发放的口粮。另外，民间的志愿组织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有很多人都在给老人和外来劳工提供生活必需品。
6. 对穷人来说更大的是经济风险：他们在疫情过后的生存处境值得关注。比如说农民的收入会受到很大影响，工人也只能凭口粮勉强过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处在“随时感染、吃不上饭”的地步，也并没有几亿人挣扎在生死关头。昨天，布老师的爸妈还收到了村里发放的现金。
总之，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印度政府的应对比较及时和科学，执行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面对疫情，重视甚至过度反应，能最大程度上拖慢疫情扩散的速度，是印度能看到最好的可能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3tails（ID：threetails），作者：土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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