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版“黄金大劫案”：金价猛涨后，金店老板破产跑路
近半年来，黄金价格一路飙升，让许多国人骨子里热爱黄金的基因彻底被激发。
3月份，上海黄金交易所AU9999金价累涨10%，截至4月，国内不少黄金品牌的首饰金也突破700元/克。
黄金也占据了近半年各大媒体的新闻头条，县城的金店里挤满了购买黄金的年轻人，在批发为主的深圳水贝市场里，到处是开播零售的商家，就连00后，也在一片“黄金真香”的声音中，投入了黄金的怀抱。
但就在金价上涨，金店生意看似蒸蒸日上的同时，4月16日，深圳水贝市场一家名为“千百万珠宝”的黄金珠宝商家却携400多公斤的黄金原料跑路，涉案金额高达2亿元。
此外，3月，北京双井富力城的中国黄金品牌概念店也被曝出违规托管、价值5000万元黄金消失的消息。
在黑猫平台上，过去一年该平台涉及黄金相关投诉量5919条，在消费保平台，中国黄金的投诉量也位列第一。
频繁出现的“金店转让”“金店不赚钱”“金店倒闭”的信息让人不禁疑惑，金价上涨本该是行业正处于上升期的信号，为何这些品牌和加盟商还携款跑路宣告破产？
上涨的金价和国内的黄金品牌、黄金品牌加盟商、原料商、消费者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带着这一疑问，作者找到了一群黄金行业的从业者，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一、牛市里的“黄金大劫案”
4月16日，深圳罗湖区翠竹街道的“千百万珠宝”门店门口挤满了前来维权的人。有消息称，“这家经营十多年的黄金店，老板卷走了400公斤黄金跑路了”。
按照近期570元/克的金价计算，涉案金额达2亿元。
一时间水贝市场风声鹤唳——深圳水贝市场是全国最大、产业最完善的环境产业聚集地，这里的一举一动被视为黄金行业的风向标。
很快，店员出来辟谣，“没有跑路，说我们跑路都是假的”，他还解释，目前公司确实有十几名客户的货款没付清，但不存在跑路，只是往来货款有点卡顿。
但关于“黄金店跑路”的传闻还是在水贝市场溅起了涟漪。
“我们这两天一直都在给自己的客户解释情况，证明自己店铺运营没问题”，在水贝万山做生意的周琦说。
周琦有相当大一部分的买家是外地买家，大家日常订货都会预先付一部分货款，得知网络传闻后纷纷来询问情况，周琦心里也明白，“那都是明里暗里在打探情况”。
他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电话和消息，“生怕人家以为我跑了”，然后反复强调“自家生意都是全款借货（等于其他商家买下），绝对没有问题，不受影响”。
也有一部分客户听了周琦的消息后，认为这次的“跑路传闻”是“炒作”，“这不一下子，就在黄金市场出名了，谁都知道他们家有拿出400公斤黄金的实力。”
还有一些“之前合作过几次，都是直接转账”的散客买家也变了态度，前来询问发货情况，一再向周琦确定安全、拿到发货订单号后才稍微平静焦虑的心。
“黄金价格暴涨后，大量顾客开始到水贝选购去除品牌溢价的黄金首饰，让许多品牌店眼热、抹黑，原本信任就脆弱，这一下爆出‘跑路’的消息后，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平息下来。”
图 | 水贝商家“跑路”事件过后人心惶惶
但周琦也能理解大众的“敏感”，“黄金暴涨，一天几个价，买家们原本就忧心忡忡怕买在最高点，谁也不想辛苦钱打水漂。”
更何况，最近黄金店铺确实不太平。
早在1月份过年前夕，就有水贝的商家借了60多家珠宝商近千万的货，留下一句“对不起了，兄弟”随后将所有货物融成金条后跑路。
3月开始，北京、杭州等地陆续传来“金店卷走消费者购买的黄金后跑路”的新闻，其中不乏一些知名品牌，如中国黄金、山东黄金等。
此外，售卖金珠子的“星爱你”“金优贝”等知名网络店铺，也因各种原因无法发货而闭店，导致消费者不仅没有得到所购黄金，同时还维权困难。
“可以说，现在除了面对面钱货两清的交易，整个黄金市场都人心惶惶的，生怕下一个金店跑路的雷波及到自己”，周琦说。
这也导致不少消费者产生疑问：
最近黄金价格大涨，金店生意供不应求，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店家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要跑路呢？
二、“跑路，在黄金市场经常发生”
“金店跑路在行业里并不少见，这是黄金这个行业的特性决定的。”
周琦解释，黄金产业链上游对应黄金勘探与开采业务，主要涉及金矿与金精矿、中游对应黄金加工与冶炼，涉及黄金半成品与工业用黄金，下游才是珠宝首饰门店，直接和消费者接触。
虽然整个链路不长，但都是“重资产”模式，需要投入许多资金才能运转。
“做批发起家的水贝市场尤为如此”，周琦说，水贝是典型的中下游市场，“凭借黄金原料的优势，水贝转型做零售后，采用的是大盘均价加1元再另外算的手工费来售卖黄金”，算得上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
在这里做生意，想赚钱就一定要薄利多销，这就要求一定要有非常可观的销量。
图 | 来水贝购买黄金的消费者们
但水贝里绝大部分是中小商户，没有品牌影响力，也不好和银行贷款。这意味着，大多数商户资金薄弱，无法囤积大量黄金。
于是，在水贝市场就逐步形成了一种潜规则，即通过信誉做担保“借货”或者“不定价”。
所谓“借货”，指的是如果买家来时正好自己的货物库存不足，卖家可以在市场内找其他同行，先付一部分款项后借走货物，等交易结束后，再根据货物售卖情况以同等重金加手续费结算，或者现金结算。
所谓“不定价”，则是订货方式之一。由于水贝是个黄金批发市场，每个商户的金料需求浮动较大，而金价也实时变动，很多商户会找金料供应商以当时金价加上一定比例的费用提前预定一批金料。
按照1公斤金料10元的价格给金料供应商缴纳保管费，让商户可以随取随用，使用后再在规定时间内按照实时金价结算。
这也意味着，如果日后金价跌了，结算时上游卖家会发起差价退款，但如果金价涨了，下游商家则需要补差价。
在金价稳定或者下行的阶段，这一模式可以平稳运行，“但现在水贝每天可以购入的黄金有限额，每天有一个新高价，这个模式就难以为继了”，周琦以“借货”模式举例说，“3月份金价每克在500元，到4月还货时要570元每克，一进一出就差了70元，批发量越大，需要还货的商家亏损也就越巨大。”
同样，“不定价”的商家们，也面临需要补差价的困境，“而且每拖一天，需要补的钱越多”。
面对如此大的价差，收了钱后，上游商家很容易选择携金料跑路，与此同时，也有不少拿了金料但无力支付差价的下游商家跑路。
不过，这不足以解释为何跑路还会出现在中国黄金这样的品牌加盟店内，毕竟在线下门店，商家和消费者是“钱货两清”的交易。
“因为黄金没大家想的那么赚钱”，在深圳开金店的老板刘泽宇说。
刘泽宇解释，金店一般都开在市中心或者高档商场的最佳位置，相关地段租金高，只靠着传统卖黄金的生意，并不能覆盖店租、水电、人力成本，“所以许多店会推出其他的服务”，如溢价更高的珠宝、钻石等；或者“黄金托管”业务。
黄金托管业务即消费者可以把手头的黄金放在金店里托管，方便没有太多现金囤金的店家当作店里的黄金“借来”周转，不用拿现金大量囤积黄金，同时根据托管的时间长短，老板会给予客户不同的返利。
如在本次中国黄金跑路事件里，中国黄金北京富力广场店（又称“中国黄金北京概念店”）就在推出“无忧预定”的黄金托管业务时，许诺在实时金价基础上增加6元（一年期），并赠送所购金条重量2.5%的纯金赠品。
“尤其现在钻石业务不好做了，许多店都盯上了‘黄金托管’”，刘泽宇说，尤其是一些小店，因品牌效力不强，黄金售出业务利润有限，因而常在“黄金托管”承诺上往往加大“利润筹码”。
轰动一时的“成都金银街案”则通过“金生金”项目，许诺每个客户每100克黄金对应每月1克的利润，最终造成被害群众损失约5亿元。
图 | 位于成都的梨花街珠宝市场
这一模式能够顺利运行的前提是，消费者不会在某个金价高点大量兑现黄金。
但今年的黄金暴涨，让许多消费者决定结束托管，直接提取黄金或变现，结果店中黄金数量不够，最终以加盟店老板卷走所有黄金告终。
“这个模式和非法吸储模式类似，只是金店吸的是黄金”，刘泽宇总结。
这一轮黄金暴涨的原因，是大家为了用它抵抗通货膨胀，金店暴雷本质上也是黄金的“金融属性”引起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真是“成也黄金，败也黄金”。
三、暴涨的金价VS漫长的维权
被“卷跑”黄金之后，商户和消费者们除了报案，就只能被动地等待漫长的维权，走上自救之路。
在“中国黄金北京富力广场店”跑路后，出现了各方声音。
中国黄金否认授权加盟商托管业务，认为该店违法经营，消费者则认为“中国黄金”监管不力，自己是冲着信任“中国黄金”品牌才进行托管的，法律从业者则认为品牌方有责任。
从2024年1月“中国黄金北京富力广场店”暴雷开始，消费者就陷入了漫长的维权斗争，直到4月1日才得到“中国黄金方面将先行垫付赔偿”的解决方案，此时距离该店跑路已过去100多天。
“能解决就是幸运的”，刘泽宇说，“大品牌还有一些股东，但许多小店跑了你连人都找不到”，他就听闻有几个开金店多年的同行，卷款到境外后至今未回的，“被骗的都是年龄较大的人，现在还在维权讨要说法”。
对被同行骗货、骗钱的商家来说，维权困难的同时，还面临着如何生存下去的困境。
“同行决定骗你时，绝不是临时起意”，周琦顿了顿，“他们早就计划好了退路，会干一票大的，在最短的时间里将钱、货洗白，然后离开。”
如1月那位坑骗了60多位商户、留下“对不起了，兄弟”这一句话的同行，就是蓄谋已久的诈骗。
在行骗前几天，他还在同朋友们吃饭喝酒、聊生意，此后又找同行调了许多高仿黄金，然后第一时间将金融成了金条，一边安抚借出货物的商家们。
在1月被爆出逃跑前，该同行在半个月内分两次共“借”走上千万的货。“上千万的货，全部被他融成了金条，这起码得几天时间”，周琦补充说道，“几天时间，也足以让他把手中的货转几手了”。
而且借出的时间越早，被融成金条转手的次数越多，追回的可能越小。
“水贝的利润原本就很低，这一骗，许多商家几年白干”，里面还有不少今年刚入行的创业者，还是借了身边亲朋好友的钱，打算大干一场的。
周琦没敢问他们是怎么度过这个寒冬，迎接春天的。
“我们都知道，被骗的小商家其实很难东山再起”，周琦说，“被骗后，许多商家手上没有现金了，也就谈不上拿货、出货。”
一旦没有出货，那么也等于“死”了。
活下来的商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尽可能多售卖黄金、多赚钱，许多老板不得不抵押房产、车子，将赚来的钱重新投入店铺的生意中。
“这有点像赌徒心态，在等待一个翻盘的机会”，但是周琦摇了摇头，“现在金价飙升，如果手中没有金料，手握款项求料就等于被宰的羔羊，不知道会不会再度踩雷。”
这个疑问，周琦没有答案。
另一边的市场也不乐观。随着线下黄金暴涨，越来越多“一口价”的黄金被消费者放弃，大家开始寻求更便宜的网络购金渠道，于是不法商家将黄金手镯中加“铜丝”，小金豆中掺“铼”后，标上低价销售。
望着疯狂的市场，周琦不知道下一个拐点在哪里，也时刻担心着狂飙的金价脱离认知后，变成国家、资本、金融之间博弈的工具。
“你知道的，黄金不仅仅是消费品”，他也害怕自己的小店成为时代的一粒沙。
（为保护被访者隐私，被访者姓名和个人信息均作出了隐匿处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显微故事（ID：xianweigushi），作者：常宁宁，编辑：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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