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9年某日,大唐诗人杜甫携家眷从华山脚下的陕西华阴县启程,先是西越八百里秦川,然后再西越“关山难越”的陇坂,逶迤来到一处所在。这个所在劈头盖脑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呢?用《西游记》的口吻来说就是——但见:“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杜甫《秦州杂诗·其七》)这个山谷间天高云淡的小城秦州,就是现在的甘肃天水。
甘肃天水,最近因一个叫做麻辣烫的吃食火遍了全网。四面八方的吃货宝宝,正纷纷掩了朱门、投了大路,呼朋唤友,适彼乐土——天水麻辣烫,似乎一夜之间让传说中的“诗与远方”成了一个舌尖上的滚烫现实。
公元759年的天水,同样也是河南人杜甫的“诗与远方”。
一般人都以为杜甫当年在甘肃境内是逃难的、饥馑的,于是也吃了苦头的。一般人不知道杜甫在甘肃吃糠咽菜,是在同谷县而不是在秦州。当时同谷令来信说他的治下盛产“崖蜜”和“薯芋”,杜甫辄欣然前往,结果同谷等着他的,却是枯树上的“橡栗”和雪地里的“黄独”。杜甫叫苦连天的《同谷七歌》可以为证,这两样聊可充饥的东西,真是苦乎哉苦也。
杜甫在天水却没有吃过那样难吃的东西。当时的天水物产还算丰富,有酒有肉之外,杜甫秦州诗直接称赞过的美食,还有黄粱、金菊、绿葵、瓠子、山梨、葡萄、苜蓿、东柯谷的阳坡瓜、“香美胜牛乳”的泉水以及“圆齐玉箸头”的薤(小蒜)等。
1
只可惜当时的天水还没有洋芋。
天水麻辣烫的主要原料,是洋芋。
作为丝绸之路的重镇,当时的天水已有了来自域外的蕃剑、胡舞、胡麻的“胡”物,却还没有洋芋之类的“洋”货。姗姗来迟。洋芋这种“洋玩艺”来天水,比骄傲的“姗姗公主”来得还要迟。这后来被同谷人做成当地名吃“洋芋搅团”的、这后来被天水人做成“陇原第一炒”——清炒洋芋丝——的“金蛋蛋”,如果当时已然有之,如果当时就有用洋芋做成的手擀粉,如果当时就被天水人麻之辣之烫之,杜甫焉能不大吃特吃并且诗以志之?
杜甫是那么喜欢啜麻喝辣——他不喜欢啜麻喝辣,他为什么后来去了麻辣四川呢?所以,如果当年就有如今这火遍全网的天水麻辣烫,杜甫一定会在俺们天水长期“淹留”,一定不会寒冬腊月,竟去蹒跚蜀道。杜甫在天水可是摆过地摊卖过草药的,如果天水当时就有麻辣烫,说不定杜甫的药摊旁边,就是他夫人杨氏的麻辣烫小店。
杨氏肯定也会挽起袖子,亲自制作麻辣烫的主烫:手擀粉。
手擀粉,其实就是用洋芋淀粉手擀而成的粉条。天下多“粉丝”,天下也更多粉条:南方有米粉的条、中原有红薯粉的条,北方有同样用洋芋粉做成的宽的粉条、圆的粉条……,然则天水手擀粉为何能于天下粉条中耸出挺秀、独擅风味呢?
秘密全在那“手擀”二字。
天水有好水。大名鼎鼎的“娃哈哈”矿泉水在天水就有分厂;天水有好水,于是天水也盛产“白娃娃”——肤色白皙的女子。天水“白娃娃”的看家本领,首推擀面——伊白晳的双手,一擀一擀又一擀,擀出来的面条,就是手擀面。传统的天水人家,家家有一根长长的枣木擀面杖。擀面之外,它还是天水丈母娘的称手兵器,为天水女婿之所梦惧;传统的天水人家,家家还有一个偌大的硬木面案(或梨木或杏木或核桃木制成)。天水男人在田里“汗滴禾下土”的时候,天水女人就在案子上“汗滴手下面”——擀,可是一个需要付出力气的费劲动作。
懒女人舍不得力气,或者忙于刷抖音,则她浮皮潦草擀出的面条,煮熟捞在碗里,软塌塌的,死蛇一团;而舍得双手擀,敢把石头擀成毡的勤快女人,她们擀出来的面条,煮熟捞在碗里,游龙般灵活、跳荡。这些擀天天开、擀地地开的天水女人,后来就异想天开地擀出了手擀粉。手擀粉擀开,开水煮熟,凉水一“惊”,玲珑剔透。
天水麻辣烫,必烫手擀粉!
天水麻辣烫,也必烫洋芋丸子。
天下多丸子,比如潮汕的牛肉尿丸,比如上海的鸽蛋丸,比如福建的番薯丸,但是读者朋友您可不要小瞧了天水的洋芋丸子。它本身确无袭人的异香。它的用料毕竟只是普通极了的洋芋。但是洋芋丸子(包括麻辣烫的另一绝配白面素饼)的奇异之处恰恰在于:它以无味胜有味、纳百味于无味!它逢麻而麻香、逢辣而辣香、逢蒜泥而蒜香、逢花生碎而花香、逢榨菜粒而“粒粒香”……。天水洋芋丸子,多么随和的一种丸子,质朴、低调,知道自己姓啥,从不喧宾夺主。
手擀粉负责天水麻辣烫的柔软肉身,洋芋丸子负责天水麻辣烫的谦逊性格,负责天水麻辣烫其火热灵魂的,则是辣子,而且是甘谷县的辣子。
甘谷盛产辣子。有人坐火车经过其地,看到陇海线两旁的大树上挂满了长长的璎珞似的辣椒串,惊呼:“怪不得甘谷辣椒有名,原来是长在大树上的!”这当然是一个关于甘谷辣椒“美丽的误会”。而关于甘谷辣椒一个“神奇的传说”则是:甘谷辣椒之所以格外地香,是因为沐浴着大像山大佛的佛光。甘谷科学家的解释照例是严肃的:品种呀、经纬度呀、土壤呀、水质呀、气候呀、辣椒素呀甚至微量元素呀……,照例听得人头疼。其实,主要还是甘谷人加工辣椒,加工得认真,且注意工艺。比如他们加工辣椒面,必用胡麻油小火慢慢烘焙,这烘焙的过程,也许就是去掉其辣而突出其香的过程。然后就在石臼里一下一下、老老实实地舂呀、砸呀。传说当年上贡给皇室的辣椒面,竟然是用扫院子扫圈坑的扫帚把儿捣出来的哩!说是这样捣出的辣椒面,才是真正的粗中有细、辣中有香……
所以,没有辣椒的麻辣烫是不可想象的;没有甘谷辣椒的天水麻辣烫,肯定涉嫌假冒。
2
必须说一说天水麻辣烫的麻。
打开天水麻辣烫的另一个密码,就是麻——不是阿拉伯人芝麻开门的“芝麻”,是东土中国的“麻椒”,也就是花椒。天水麻辣烫使用的花椒,不是一般的花椒,而是秦安县的大红袍花椒。秦安大红袍花椒,麻,而且麻得没麻达——质量可靠,味道好极!
天水市旗下的秦安县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同样的苹果,秦安的苹果更甜;同样的蜜桃,秦安的蜜桃更蜜且更有桃子味;同样的白脆瓜,秦安的脆瓜也更白更脆……。秦安的花椒也曾膺获了这样的美谈——下四川的蜀道上,运花椒的车子过去,路人常抽动鼻子,嘟哝川语:“好麻人哦!秦安的花椒巴适得板哦!”物之美,在于地之灵;地之灵,在于人之杰。知悉秦安美食的人晓得:只一样干辣椒面,秦安人能做出“独当一面”的辣子面;只一样大蒜,秦安人也能做出“独当一面”的蒜面。这里面既有餐饮的经济学,也有餐饮的美学。大道至简,于是水煮白菜;大美至简,依然水煮白菜。秦安的麻椒之所以没麻达,乃因秦安人种麻椒,既付出了勤劳,更付出了聪明!
所以,五湖四海的麻哥辣妹们,你们到得了天水,也就能到得天水之北三十多里的秦安。秦安的麻辣烫,照麻照辣也照烫!秦安女人的手擀粉,照样也是“舍得双手擀”的“力作”。说不定,天水麻辣烫,别有一番风味在秦安!说不定,秦安麻辣烫,别有一番风味可以香香了您的舌尖尖!
我想到了《舌尖上的中国》。
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拍得好!只不过它的片名多少有些玄学——有些一语成谶:偌大的中国美学似乎正日益浓缩为舌尖美学。山东淄博的烧烤,似乎已应验了这一预言;天水麻辣烫,似乎也正在应验之。当偌大中国的飞机呀动车呀私家车呀不是冲着“天水南站”和“天水飞机场”,甚至也不是冲着“麦积山石窟”“大地湾遗址”而是冲着“天水麻辣烫”呼哧呼哧奔去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舌尖美学,正发动着又一次攻城掠地的远征。
然而,细一想,却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形而下”。
醉翁之意不在酒。山东淄博的烧烤,名在烧烤实不在烧烤,同样,人们奔向天水、奔向麻辣烫,其所投奔,不排除舌尖,肯定也不止于舌尖,肯定也同时奔向着一种生命的刺激、人生的感觉、心灵的美学!
价值得之于需要。天水麻辣烫之所以终于彰显出自己的价值,正因为它合拍于人们当下的需要:人们需要一种麻,让麻木的感觉苏醒于舌尖;人们需要一种辣,不是辣晕嗓子而是香晕舌尖;人们需要一种烫,在冷冰冰的生活里沸然腾起,融冰化雪……。有网友说:为了得到一瓶天水文旅赠送的矿泉水,我专程从吉林飞到了天水……。花大价钱,得小赠送;在麻辣烫的大名义下,享用矿泉水的小温情,此间况味,细思极……极什么?极其耐人寻味!
3
虽然唐朝的时候没有天水麻辣烫,但天水麻辣烫事实上已经火了多年。
有走出天水的学子回忆说:“在天水读了四年书,麻辣烫是我的最爱。”而我的女儿2010年去深圳大学读书,后来又在深圳工作,多年来她回到家乡的第一吃,自然是她妈做的浆水面。但是第二天,她就要和她妈出门去罗峪小区排长队,吃“姐妹麻辣烫”。在长长的队列里,她们举着一簇一丛的菜蔬,红橙黄绿,像是高举着平民百姓平淡日子里幸福的花束。她们是为着吃饱而去的吗?不是!她们是为着解馋而去的吗?一半是,一半不是。那不是的一半里,有一种分明的情意,也有一种隐约的象征。
是黄金,总会闪光的。好东西,总会被人发现的。掩映着天水街巷的大槐树终于藏不住自己的麻辣烫了,莽莽万重山也终于藏不住孤城天水了——有人夸张地声称:泼地的富贵,正在泼向甘肃;泼天的富贵,正在泼向天水。天水人闻听此言,哈哈会心一笑:“……,不过这个‘泼’字,还真有点意思!”君不见,水天之间,天水的大街小巷,那些麻辣烫的摊主们,不是早已经“泼”了起来吗?大勺大勺的油泼辣子,哗哗哗,不是正泼向手擀粉、泼向莲藕、豆腐皮、青笋吗?
这是一种不吝的、大方的、潇洒的、真正的“泼辣”!
这“泼辣”,给了天水麻辣烫一种“活泼泼”的、“火辣辣”的气质!
所以,天津的“小麻花”们,四川的“小熊猫”们,云南的“小菌子”们,新疆的“小棉花”们、内蒙的“小可汗”们,齐楚燕韩的宝宝们,你们就先不要想着接什么泼天的富贵吧,请先接住我们赳赳老秦这一碗热情洋溢的天水麻辣烫吧!然后哧溜哧溜,吞云吐雾,然后香汗微沁,并心胸大开!
古人云:要知道梨子的味道,最好亲口尝一尝。天南海北的朋友们,要知道天水麻辣烫到底多么热辣、多么滚烫,还得您敛衽举步,亲自来此一趟!而我要做的,就是也去买一份麻辣烫,然后拎着它,前往我们天水城南慧音山的南郭寺,前往纪念杜甫的“诗史祠”。我要把它恭恭敬敬地敬献在杜甫的塑像前。我还要问他:“老杜老杜,你在麻辣四川,吃过这么好吃的麻辣烫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雪潇(天水师范学院教授。作家。诗人。著有学术著作《中国现代诗歌内形式研究》《秦州上空的凤凰:杜甫陇右诗叙论》,散文集《怅辽阔》《大地上的小意思》,诗集《带肩的头像》《大地之湾》等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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