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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年代的尔滨

一、旧日先锋

上世纪90年代末,大约就是热播剧《繁花》描述的年代,哈尔滨有一家先锋书店,建在核心商业区一座公共厕所的楼上。它是个小众的业态,即便已经选址到了公厕,成本依旧不低。

但哈尔滨的文艺人口足够养活它了,比如我,就在这家书店买过三卷本的《余华作品集》。作品集收录了网红余华的早期作品,包括今年被社交网络重新发现的《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和《活着》。

余华描写的80年代南方如梦似幻,字字入魔,充满异域感。二十多年,时过境迁,先锋作家成了极擅段子的新晋网红,哈尔滨也意外丢失了姓氏,以尔滨之名强行红遍这个冬天。

这些本来彼此不相干的记忆碎片,在我的个体视角,交汇出相互印证之处:旧日先锋,陈年魔幻,终究还是要在向下兼容的流量网络里尴尬相遇。

和大家的刻板印象不同,哈尔滨近百年来,在经济、文化乃至美食领域,其实都是一座先锋城市。在经济下行的周期里,哈尔滨或者整个东北,更是后现代文化的先锋。

一位小朋友曾经当面嘲笑我,你一个中老年人,懂什么赛博朋克。其实,因为出身在一座后工业城市,亲见东北亚多元文化的交汇,繁花与废土的更迭,我可能是隐约懂一点的。

二、废土与烧烤

沈阳人喜欢讲一个段子:默克尔到沈阳,吃了猪肘子和酸菜,就像吃了德餐一样。东北,特别是哈尔滨的平民文化,本身确有相当大的斯拉夫文化和苏俄红色文化,分若干次混合渗入的成分。

政治和历史,就这么被吃食固定在了生活里。

哈尔滨曾有大量白俄长居,他们带来了啤酒、列巴、格瓦斯、酸黄瓜、果木熏烤的红肠,这些外来食物,加上京鲁菜系的方法论,再结合东北本地食材,共同组成了东北家常菜。

比如苏伯汤,也是东北家常菜,就是西餐里最常见的红菜汤。这是纬度决定的:卷心菜、土豆、番茄,是中国北方人的,也是欧洲人的,同一纬度的人,食材是相似的。

从繁花到废土,再到文艺复兴,再到流量时代的尔滨,这几十年的变化我没能全部亲历。但有一点我能确定:东北烧烤,是在繁花废土交迭的时候兴起的。

九十年代末,我国的巨变重点落在东北,数百万人一夜之间,被他们一生笃信的体系抛弃。很多人选择路边支起小摊自救。

东北烧烤流派众多,很好吃,很细分。无论是延吉派、齐齐哈尔派还是西塔派,在中国所有大城市,都能很方便地吃到了。但它的根源,烧的是旧工业体系的残躯,烤的是数百万人的仓皇失措。当然,这件事早已被金链大哥和扒蒜小妹充分解构,化成了流媒体里的刻板印象,载入史册。

而我一直记得一件事。大概在95年,或者96年,一个不到30的小伙子在我家附近支起了一个摊子,卖一块钱三串的铁签烧烤。铁签小串烟火气重,量小味道足,我有很多朋友能吃一百串。

摊主小伙子手法生疏,对从商胆怯,对命运困惑,为赚钱谋生羞耻。他前几轮无一例外地都烤糊了。

他对所有客人充满歉意:哥/姐,对不起啊,刚做,不会烤。

大多数人都没挑剔,带着某种怕人尴尬的共情,默默地吃下了。但还是有一个人蛮横地表示:你这根本不会烤,烤个XX烤,收摊儿拉倒得了。

总有人会有意无意地欺凌别人。这事跨越地域和时代。

我挺希望有人能去探究一下东北烧烤的完整历史。是哪些人从几百万烤糊了的摊主里面脱颖而出,烤出现在的种种花样。他们最初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家附近那个哥们一样,充满困惑、羞耻和胆怯?

三、繁花往事

说回先锋书店周边的商圈。方圆两公里内,有秋林公司,奋斗副食,亚细亚电影院(《悬崖之上》取景地),年轻时髦渣子聚集的小野DISCO;还有一条中俄商贸街,和当年新崛起的远大购物中心。该中心的引入者和股东之一,是哈尔滨餐饮的扛把子、顺风肥牛的老板甲继海。这位大哥还热爱表演事业,最近还在中央大街上扮演鄂伦春人,为城市引流,歌舞不停。

除了烧烤和早市,街边饮食也丰富混杂,充满了各种文化碰撞和误会:

中国第一家,或者是第二家加州牛肉面,就开在亚细亚电影院楼下。这件事,美国人和中国人都很无辜。

电影院走出来,有很多新疆切糕小贩。兰州拉面、杭州小笼包显然也有。和无法就此事发言的加州人不同,我后来遇到的兰州人和杭州人都会和我解释,我们那里没这个东西(兰州人愤怒为主,杭州人茫然为主)。

中俄商贸街里,自然有不少拿着蛇皮袋上货的斯拉夫人。某日,我看到一群东欧女士,买了著名的两块钱盒饭,坐在了一家本地人开的杭州小笼包的桌子上吃了起来。老板非常尴尬,也不好意思赶,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交涉。

东欧女士们最后也发现了不对,还是叫了两笼包子。远远看热闹的我长出了一口气,不尴尬了。

繁花年代的东北菜,和现在视觉系的东北菜,区别挺大的。

比如,我小时候从没吃过(饭店里那种)铁锅炖,我身边也极少见到红绿配色。最常见的饭馆就是点菜吃饭。如果一定要找俄餐的印记,可能就是走流程一样的“女士菜”。每餐,最后一道大概率是甜品,经常由老板赠送,比如拔丝香蕉、雪衣豆沙之流。再早年,赠菜一般叫“老板赏的”,饭店的供给侧优势地位可见一斑。

而现在的东北菜,以及网红尔滨,早已向需求侧举手投降。这其实挺像中国最好的视觉系乐队二手玫瑰。所有表象,都是《伎俩》:“我必须学会新的卖弄啊,这样你才能继续地喜欢。”

不疯魔,不成活嘛。

四、哈拉个屁少

高中时,隔壁学校有个二毛(中俄混血),白种基因优势明显,看起来就是个俄罗斯人。他篮球打得很好,流量也很好,经常被人围观。就有无聊的人开玩笑,远远地喊:达瓦里什,哈拉少(俄语音译,意为很棒,很好)!

二毛同学脾气很好,但终于有一次生气了。他停下上篮的脚步,字正腔圆地回骂道:滚犊子,哈拉个屁少。

无论是哈拉少还是哈拉个屁少,为流量时代的网红城市欢喜也好,尴尬也好,围观也好,划过也好,都是正常的尔滨人。

有道是:有缘沃特噶,无情哈拉少。世事艰难,搞钱不易;无论是尔滨、余华,还是其他为流量奋战的人,可以不理,不要笑话。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耿清华(前媒体人、孵化器与独角兽公司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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